作者:映在月光里
在明州府的织坊里,有一两架花楼机就很了不得。能操作花楼机的织娘,非织坊东家的亲信,或是真正技艺高超,能织出精美的布料,给东家赚到大笔的银子。
吴娘子自十五岁起进织坊,学了近半辈子,到了四十岁整,方初次摸到花楼机。
织娘们哪能如在云州府一样,放开手脚学习。
程子安仰头,闭眼长长大呼了一口气,抹去了额头的冷汗。
要是遇到麻烦,程子安只能按照预计的法子弥补,就是亲自前去江南道,请懂做花楼机的师傅到云州府教导,改进。
官员除非有公务,不能离开管辖之地。程子安要去江南道,需要向吏部申请,公文繁琐自不提。
待他赶到江南道,再想尽办法弄回师傅到云州府,改进做好花楼机,黄花菜都凉了。
程子安既高兴,又心酸,缓缓离开了屋子。
做事真他祖宗难!
闻山长与韩直他们庆贺了几句,四下张望没看到程子安,看到背对着大门,立在廊檐下的身影,愣了下走出屋,袖着手呵呵笑道:“屋外冷得很,还是屋子里暖和,你向来怕冷,嫌弃我屋子里不点炭,怎地出来了?”
程子安将心中乱七八糟的情绪压下去,道:“先等他们热闹一阵,热闹不动了,我再去替他们续一续。第一台花楼机成功完成,总要庆贺一二。我出钱,请他们吃羊肉。老师,府学的学生,该练练文章了。”
闻山长沉吟了下,道:“我也添点钱,多添两头羊。不过,你打算让府学的学生,练什么文章?”
程子安道:“吹嘘的文章。也不全是吹嘘,工匠们的确厉害,他们做出了花楼机,修建了高楼,搭建起了桥梁。‘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住在华宇中之人,也不是修屋者。他们何其重要,绝不能忘,绝不能被轻视,让他们赞颂,尽全力夸赞,我来给他们刊载成册。史书,不该被那些只会玩弄权术之人全占了去!”
闻山长神色慈悲,道:“唉,我经常觉着,读的那些书,没半点用处,读过书,能明理,但并非会讲理。读过书,知晓礼义廉耻,但偏生寡廉鲜耻者,皆出自读书人。你师母经常数落我,连火都不会烧,没人伺候的话,会生生被饿死。我听了总是不服气,后来我再仔细一琢磨,生火这些事,多学几次就会了。但做衣衫,做出可口的饭菜,就不那么容易学会,何况是织布,缫丝,建桥照屋了。匠人们地位低下,三百六十行,各个行当的匠人,都比我们这些读书人值得尊敬。”
一阵寒风吹来,吹得程子安鼻子涩得疼,他忙搀扶住闻山长进屋:“外面冷,老师,我们进去吧。”
闻山长看了程子安一眼,看到他疲惫的眉眼,不禁后悔当年逼着他读书考科举。
走了几步后,闻山长终是道:“子安,别太辛苦。”
程子安笑道:“老师,我年轻着呢。老师要是心疼我,中午的时候,让我多吃两块肉。”
闻山长拉下脸,道:“你师母让灶房给我做的肉有定数,都被你吃了,我吃甚?”
程子安哈哈笑起来,说笑几句之后,他那点见缝插针,伤春悲秋的情绪也就散了去。
说是见缝插针的情绪,乃是因为程子安实在太忙,就算是大冬天,也没功夫想太多。
今年云州府的雪,下得比往年晚了些,却比往年要来得猛烈。
鹅毛般的大雪,说来就来,纷纷扬扬飘落。
程子安见机不对,紧急招来府衙的全部官吏,道:“织造城那边,屋外的所有活计,全部停止。屋内的活计,注意用火安全。众人都出去,各领几条街巷,排查险情。放火首要,其次是破旧的屋子,要注意垮塌,能迁走,尽量安排迁走,无处可去者,可安置在驿馆里。城内的米面粮油要保证充足供应,尤其是柴禾。关于送民生货物的车马进城出城,守城的不许阻拦,在特殊期间,允许在关闭城门后通行。”
接下来,程子安飞快将各条街巷,落实在了每人身上:“谁负责之处出了问题,就找谁问责!”
府衙的官吏们,早已知晓程子安的厉害,万万不敢阳奉阴违,领了差使之后,顶着大雪出了门,到处巡逻检查。
程子安也没闲着,亲自去城门,以及最穷最混乱的城北等地巡查。
这一场雪,足足下了三天两夜。
天地间银装素素,飞鸟偶然掠过,好一片苍茫空旷的意境。
诗人们当写诗赞美,吃酒赏雪。
对于穷人来说,下这样大的雪,就是要与老天搏命的时候。
云州府百姓的屋子,八成都是茅草屋顶,下雪时,百姓有了经验,会不时爬上屋顶去扫雪,预防房顶被压垮塌。
但是雪太大,各县的情形还不得而知,仅仅是云州府城,就上报了八间屋子垮塌。
还有好些买不起柴禾,穷苦之人,夜里睡过去之后,就再也没能醒来。
万幸之事,因为程子安的事先安排,云州府城的房屋垮塌,并未造成百姓的伤亡。
程子安却没能松口气,还有下面的九个县城,灾情还未上报。
雪下得太大,行路危险。且县里不同,去到乡里的道路狭窄,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路途遥远,县里的官吏就是跑断了腿,也跑不了几个村。
雪停之后,程子安赶紧下令,各县首要是赈灾,再如实上报灾情。
约莫在七八日之后,各县的灾情,如实呈到了程子安面前。
望着眼前的数据,程子安坐在那里,如一尊石像,久久都没动一下。
“三台县,因雪灾房屋垮塌,共计二十七人死亡,其中成年男丁七,妇人六人,五十岁以上老者八人,八岁以下男童四人,女童两人。房屋毁损一百五十余间,无家可归者,共计三百六十五人。”
“富县......”
“临山县......”
一个个字在纸面上跳跃,程子安却仿佛都不认识,眼前一阵晕眩。
每年冬日,死亡人数都要高于其他几个季节,一下雪,总会有百姓因雪灾受伤死亡。
今年的灾情,虽说早有预料,却远超于他的预计。
赈灾的粮食不缺,垮塌的屋子,可以再修建,无家可归的百姓,在雪后能重回家园。
但是,因此而失去性命的百姓呢?
何况,云州府统共就这么点人口,才刚刚缓过一口气的他们,就再次遭受了巨灾。
程子安只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使劲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大喊一声:“柱子!”
莫柱子赶紧跑进屋,程子安道:“将所有人都叫来议事!”
莫柱子见程子安脸色不对劲,赶紧飞奔到值房,将府衙的官吏们都喊到了公堂。
公堂除了审案,早就成了程子安召集所有官吏的议事之处。
程子安立在公堂上,面无表情读了各县的损失,眼神扫过麻通判等官吏,一迭声吩咐道:“麻通判,你负责开仓放粮赈灾,运送粮食的差役不够用,去找城内的大车行合作,让他们出力,府衙后面一并与他们结算银子。”
麻通判迟疑了下,道:“程知府,没有朝廷的旨意,开仓放粮可否妥当?”
程子安冷声道:“等来回请示过后再房梁,放出的粮食,可是要烧在死掉百姓的坟前?”
麻通判见程子安神色严厉,不敢再多言,忙应了是。
程子安继续道:“府衙出银子,没人一日十个大钱,包吃,组织人手奔赴各县,帮着百姓修屋。此事,由曾捕头负责统领,安排。”
有了前面麻通判的遭遇,曾捕头二话不说应下了差使。
程子安继续点名吩咐,购置厚布,旧衫等,一并送往各县。
众人领了差使,各自前去忙碌,程子安则在云州府城镇守,统领指挥,不时前去粮仓检查,看有无错漏,办事不力之处。
车马络绎不绝,从云州府城出发,驶去了各州县。
雪后的太阳高悬,照得天地间一片明晃晃。
雪后比下雪时还要冷,往年街头巷尾总是人迹稀少。
今年却不同,百姓自发走出了家门,将家中多余的衣物,塞进了前去各州府的车马中。
“我们日子好过一些,不至于冷着冻着,有吃喝,给他们拿去吧。”
“是啊,都靠程知府,不然呐,我们好些人都活不下来!”
“八年前那场雪,下得还没今年大,当年死了不少人,我舅舅一家就是在那年没了的,五人呐,一家五人全都被砸死了!”
“有程知府,他们能熬过去喽!”
百姓称赞着程子安,程子安在值房里,看着朝廷圣上的旨意。
半晌后,程子安将信一扬,骂了句:“草!”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152 一百五十二章
◎无◎
云州府临近的吉州府, 地势狭长,最东边的气候尚可,最为北之地的安县, 气候远比云州府还要严寒。
今年的吉州府早在九月就开始下雪。当时的初雪不大, 地上薄薄覆盖了一层,天气便转晴了。
一直到了上个月, 连着下了好几场雪, 安县雪下得尤其大, 虽然当地的百姓早就习惯了严寒下雪天气,但今年的雪实在太大,整个吉州府乃至安县,都遭受了严重的雪灾。
百姓的房屋垮塌,缺衣少粮, 死伤无数。
吉州府的杨知府,向朝廷上报了雪灾之事,请求朝廷赈济。
百姓为了活命,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于是, 除了拖家携口流亡,还有一部分聚集起来, 打家劫舍开始造反。
吉州府离京城的路途, 要比云州府近,若是走急递军情递送,快马加鞭急行军, 来回约莫五六日就到了。
起初杨知府回禀雪灾之事, 走的是向朝廷上折子的路线, 消息送进京城花了十多日的功夫。
还没等到朝廷回应, 百姓就反了。
虽说三五百姓不成气候, 但聚少成多,要是有个聪明头脑的人在后面指挥,衙门的差役靠着威严,能镇住老实的百姓,却镇不住这群为了活命,杀红了眼的百姓。
乱民首先要冲撞的,便是府衙。杨知府被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想下去,顾不得考虑自己的政绩,走了紧急军情的路线,老实向朝廷禀报了此事。
圣上接到吉州府的消息,彻底震怒。
先前收到吉州府请求赈灾的折子,朝臣还在议来议去,成天争吵不休。户部叫穷,政事堂互相推诿,一直没能拿出个章程。
朝廷议事向来如此,一件小事,不吵个十天半个月,难以决定下来。
这次可好,因为他们拖来拖去,拖得吉州府大乱!
吉州府的流民,都是朝着温暖的方向,路途又较近的楚州府而去。云州府寒冷,百姓恐怕走到半路,就被冻死饿死了。
故而程子安平时忙着云州府的一摊子事,不知吉州府的情形。
自己州的百姓过得如何,知府都心知肚明,无一个州府愿意接收流民,楚州府也一样。
蒋知府下令驱赶流民,顺便还参奏了杨知府一本。
圣上一边下令调动离得最近的西路兵前去平叛,一边急令程子安接收流民,拿出钱粮送往吉州府赈灾。
淦!
凭什么啊?!
凭什么找他?
楚州府是除了江南之外,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气候适中,大周的另一个鱼米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