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程子安不疾不徐,如先前那样朗声喊道:“我是云州府的知府程子安,带着粮食,前来赈济遭受雪灾的盛县百姓。”
李五儿喘着气,沙哑着声音道:“你休要胡言乱语,赈济,我们等了这么久,衙门都不管我们,亲人都饿死冻死了,狗官们却吃香喝辣,不将我们的死活当一回事!”
程子安道:“我知道。所以我来到了这里。以前云州府与吉州府交换过小麦种子,不知你家可有拿出种子来换?”
李五愣了下,旁边的汉子气愤地道:“我家拿出来换了,拿了五十斤的小麦出去,最后只收回来三十斤,狗官足足贪走了二十斤!狗官称,云州府的种子是良种,比吉州府的值钱,只能换这么一点!”
程子安见怪不怪,平静地道:“云州府的百姓,一两不差收到了麦种。所以,朝廷派我来到了这里,来赈济灾民。你们以前,可见到过赈灾?朝廷让官府开仓赈灾,你们可有从官员手上,亲自领到过粮食?”
官府赈灾,各县县令领回去,差役再分发到各里正手上,重重盘剥下来,到手的屈指可数。
汉子被问得愣住了,李五斥责道:“别跟他废话!”接着,他对程子安喊道:“你待如何?”
程子安转头指向汉子们身后的车马,道:“上面是拉的芋头,柱子,你去拿些来给他们看。”
莫柱子连忙跑向最前面的骡车上,驾车的汉子赶紧帮忙,翻了芋头捧在手里,奔向了城墙下。
程子安拿起芋头,朝他们道:“云州府今年也遭受了雪灾,幸好种了芋头与小麦,收成勉强还过得去。百姓不敢称能敞开肚皮吃,勉强能吃个半饱吧。这些芋头,乃是云州府的备荒粮食,云州府的百姓心善,从口中省了出来,帮助你们渡过此次的灾荒。”
云州府种芋头的事情,临近的州府皆听过,也有百姓跟着种。
只是芋头种子难得,十里不同天,不知是土壤还是气候原因,收成不大好,交税之后就所剩无几,他们也没那么多地拿来种。
程子安朝着身后的兵丁指去,道:“你们无论从力气,还是兵器,都比不过他们。你看这城墙,随随便便就能撞垮塌,你们守不住城。”
李五紧张不安地道:“你不要信口雌黄,想要吓唬我们!”
程子安负手,温和地道:“放下刀,开城门吧,领些芋头回去,随便蒸了,煮了,烤了都好吃,简单方便得很。先吃饱,活下去再说。”
城墙下的兵丁虎视眈眈,箭矢雪亮。
汉子低声道:“李老大,程知府是好人,他的话没错,我们打不过,只能白白送死。”
李五何尝不知,有人已经将手上举起的石头,装了滚水的盆放在了地上,他朝其他人看去,他们眼神躲闪,想必是已经做了决定。
大势已去,李五颓丧不已,肩膀塌下来,道:“就是我们开城门,犯了造反的大罪,也难逃一死。”
汉子犹豫起来,道:“不如,向程知府求个情?”
李五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大字,他凄然地道:“在这么多人面前动手.....,罢了,开城门吧。”
汉子大松口气,忙奔下城楼,对着守门的几人说了几句,那几人慌张地打开了城门。
程子安看到大开的城门,恍然笑了笑,他并未急着进城,对木然着脸的苏成奉道:“苏将军,你们就在城外扎营,城内的事情,我去处理。””
苏成奉不做声,于副将瑟缩着脖子,无论如何都不敢反对了。
盛县的乱民能安抚,昌县何尝不可。
要是程子安参奏他们一本,平叛旨意虽是圣上所下,他们是遵旨行事,但他们岂敢与圣上理论?
毕竟圣上爱民如子,如何会滥杀无辜?
程子安对莫柱子道:“柱子,让他们把车驶进来,准备分发粮食。”
莫柱子不知为何,他想笑,又想哭,咧嘴应了是,跑去了车驾边传话。
程子安则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进了城,上了城楼。
汉子们紧张不已看着程子安,他则微笑一一颔首,道:“外面冷,你们帮着招呼一声,回家吧。”
有人小声哭了出来,道:“草民没了家,家都被雪压垮了。”
程子安道:“家垮塌了,人活着,可以再修。先去找个避风的地方,暖和暖和,等着通知领粮食。快去,别冻坏了。”
那人抹去眼泪,哎了声,拉着身边的同伴道:“程知府说得是,得先活着。等下我们领了粮食,就回村子里去。”
程子安上了城楼,无视地上蠕动呻.吟的官吏富绅们,对脸色惨白的李五道:“如何称呼你?”
李五双目血红,嘴唇哆嗦着,报了家门。
程子安点头,喊了声李五,“将他们扶起来,去请大夫医治,将功赎罪。”
李五怔了怔,直直看着程子安,听他问道:“怎地,他们都在忙,就你闲着,你想躲懒?”
李五抬手,猛地搓着脸,眼泪搓在皲裂的脸上,跟针刺一样痛,他却一点都不在乎,忙低头去拉半死的许县令。
程子安走到一边,将鞋上猜到的血,在雪堆里蹭干净。
李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只能尽力了。
城墙内外一片忙碌热闹。
西路兵在扎营造饭,城内的乱民与百姓聚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围着莫柱子他们,询问着如何领粮食。
太阳高悬,照着地上脏污的雪与血。
春来之后,这些雪与血都会化掉,如同这场吉州府的混乱,一切化为无形,终究会过去。
除了死伤者亲人的悲痛,下一场灾难来临时,百姓同样的遭遇。
程子安自此下了一个决定,他要尽快回京城,回到中枢去。
他不敢保证能杜绝悲剧重演,至少在悲剧来临时,官府不会缺位,雪上加霜!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 155 一百五十五章
◎无◎
平康县的乱民得知西路兵前来平叛, 昌县与盛县已被收复,在程子安一行赶到时,早已一散而空。
申县令与胥吏富绅们被揍得鼻青脸肿, 扔在脏污阴暗的牢狱中。所幸他们只受了些皮肉之苦, 吓得不轻。
待到被放出来之后,申县令叫嚣着要将所有的乱民都抓起来:“反贼, 反贼, 定不能就此放过!”
随着跳动, 申县令脸上身上的肉乱颤,程子安恐肥肉会甩到他身上,一言不发转身朝牢狱外走去。
申县令尖利的声音嘎然而止,楞在了那里。
走出阴森的牢狱,眼前霎时变得明亮, 程子安不禁眯了眯眼。
苏成奉与于副将在牢狱大门口小声嘀咕着什么,两人见到他出来,话语一停,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苏成奉走了上前,拱手见礼。
“程知府, 吉州府的叛乱差不多已平息, 杨知府明朝会赶到平康县,西路兵的差使已经完成,就此搬兵回幽州。”
程子安拱手, 道:“苏将军差使繁忙, 我就不多留了。”
苏成奉客气道:“好说好说。不过, ”他迟疑了下, 显得很是为难道:“昌县如李五等领头造反之人, 程知府全部放了,此事,不好向朝廷交差啊!”
程子安淡淡地道:“苏将军如实禀报就是,我也会如实禀报。”
苏成奉瞳孔一缩,暗自骂了句程子安狡猾。
要是程子安如实禀报,昌县死了那么多乱民,他们都是大周的百姓,西路兵就是有军令在先,也难以搪塞过去。
苏成奉懊恼不已,却拿程子安毫无办法,只能忍气吞声道:“程知府还请见谅,李五其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就此算了,否则,其他百姓有样学样,一不顺心就造反,岂不是会天下大乱。”
程子安煞有其事道:“苏将军说得时,此地乃是吉州府,你我都不应越俎代庖,插手吉州府的事宜。我已经留了信给杨知府,李五之事,交由他审理。”
苏成奉被噎住,差点没跳起来破口大骂。
先前还下令西路兵退兵,现在却假惺惺称不能插手吉州府的政务,程子安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程子安懒得理会苏成奉,不拿百姓的命当一回事,并不只是他而已,其余的统领来一样如此。
至于朝廷权贵官员们,死十人八人,还是一百八百人。
只要不是他们自己的亲人,在他们眼里,都是个数目罢了,拿来做文章,抢夺权势,攻讦对手的上好例子。
程子安能威胁到苏成奉,是因为他自己无所求,光明磊落心怀坦荡。
而苏成奉则不同,他是聪明人,顾虑太多,就会束手束脚求自保。
申县令哎哟叫唤着,与胥吏富绅们搀扶着走出了牢狱。
苏成奉斜了他们几眼,见他们身上脏兮兮,一副脓包样,嫌弃地别开头,同程子安道别,与于副将一起整兵离去。
申县令盯着西路兵离去的身影,好一阵才回过神,尖叫着问道:“走了?西路兵走了?快回来,回来!那些反贼,反贼还未抓住,他们会再反呐!”
程子安冷冷道:“听说百姓实在饿得狠了,会易子而食。申县令,反贼再打回来,照着申县令的身形,至少能保十余个稚童的平安。”
申县令眨巴着眼睛,待明白过来程子安话里的意思,脸白了红,红了白,怨气在肚皮里转悠,不得发,又咽不下去。
程子安抬头望了望天,径直下令道:“回县衙!”
申县令被程子安呵斥着回到了县衙,县衙值房到处被翻得乱糟糟,炕火尚有余温,屋子里还算暖和。
程子安也不在意,在炕的上首坐下,指着申县令,让他站在前面回话:“哪些村灾情严重?”
申县令养尊处优多年,这次吃了大苦,周身又痛又冷,连口热水都没吃上,还不能坐着。他站在那里直哆嗦,还要绞尽脑汁琢磨程子安的问题。
好几个村受灾严重,不过程子安问来作甚?他在牢狱里道明了身份,身为云州府的知府,竟然管到了吉州府的头上。
难道程子安问明之后,欲向朝廷禀报,治他个失察之罪?
程子安见申县令陷在肥肉里的小眼睛提溜乱转,早已没了耐心,厉声道:“哪些村受灾严重,快些道来,赈济灾民!”
申县令被当头厉喝,脑子一懵,赶紧将受灾严重的几个村如实道来,末了道:“县里穷,拿不出钱粮赈济啊!”
程子安目光从他身上略过,看向了立在后面的胥吏们,道:“捕头,钱粮吏,管户帖的书吏,同捕头一起,前去受灾的村,送粮食,同时核计倒塌屋子,冻死压死饿死的人数。”
那几人犹豫不决,互相低头张望,程子安冷冷看着他们,呵呵道:“你们到了此时,还敢耍小心思,真是狗胆包天!”
申县令到底聪明些,他缩着脖子不肯出声,胥吏们见状,赶紧应了下来。
莫柱子跟着胥吏们,与汉子们驾着车马,前去了受灾的村。
一通忙碌下来,就到了太阳下山的时辰。程子安歇在了申县令的值房里,要了平康县的账目,历年来的县志翻看,等待着杨知府的到来。
翌日半晌午,杨知府就风尘仆仆赶到了,申县令急忙迎上前见礼,他看上去比赶路的杨知府还要憔悴,脸上的肉耷拉下来,在眼底吊成两个细布口袋。
杨知府见状惊了一跳,连着看了申县令好几眼,越过他前来同程子安见礼:“程知府,久仰久仰。此次劳烦程知府前来,实在是辛苦了。”
程子安拱手回礼,不动声色打量着神色疲倦的杨知府。
杨知府今年四十岁出头,蓟州府人士,杨氏一族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二十八岁中进士,外放为县令,十多年升到了中下州的知府,官运普通寻常,算不得一路亨通。
以前同吉州府换小麦种时,算是间接打过交道。后来百姓称粮食到了他们手上,少了近半斤两之事,程子安不知他可否之情,只从他回应得很是爽快这一点看,杨知府至少不会太过迂腐。
进了值房,杨知府坚决让程子安坐了上首,他在下首坐下,抹了把脸,涩然道:“我从昌县一路过来,所见之处,不忍猝视。万幸有程知府送来的芋头,百姓们勉强有了糊口的吃食,暂时安顿了下来。”
程子安道:“我送来的粮食,只能勉强维持对付几天,杨知府可想过后续如何赈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