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程子安放下酒盏,靠在了塌几里,闭上眼睛做梦。
翌日,程子安也没去过问王相他们做了什么,膳房照常提供饭食。
程子安前去用饭时,陈管事脸上的笑好似嵌进了肉里,揭都揭不下来,挤眉弄眼道:“程知府,徐二庆被革了差使,今朝换了新铺子送米面粮油进宫,价钱只有以前的两成不到呢。小的听说,御膳房那边也要选新皇商,底下皇庄的管事,都要换掉。”
程子安眉毛微抬,唔了声,“是吗,米面粮油的好坏如何?”
陈管事指着程子安碗里的米饭与案桌上的饭菜,道:“这些都是新铺子送进来的米,鲜鱼。比起以前,只好不坏。嘿嘿,这采买的新管事,程知府可知晓消息?”
膳房隶属内侍省,只花费的钱从户部银饭处支取。
内侍省分为内外,内是近身伺候天子嫔妃的阉人即小黄门,外则是皇宫庭院,防卫,膳房,尚衣尚食等官员,宫女女官。有阉人,也有正常的男丁。
膳房的采买管事,当由内侍省指派。内侍省的两大统管,一是许侍中,二是林都直。
徐二庆能在采买上大胆妄为,与户部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分不开,林都直肯定也有一部分的关系,他的亲娘,是二皇子乳母。
林都直管着禁卫班值,禁卫班值都是些权贵子弟,圣上领过兵,他的安危,自有跟随他多年的亲卫负责。
禁卫班值虽没用,程子安琢磨着,估计林都直这次会受到牵连。
圣上会起疑心且不提,大皇子三皇子如何会错过,狠踩二皇子的大好时机。
陈管事想要采买管事的心思,程子安只斜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道:“你已经长得够胖了,再多吃,仔细会吃坏身子。”
徐二庆估计活不了,就是能活,定逃不过抄家流放。
陈管事不蠢,他听得一愣,脑子转得飞快,忙抹了下额头没有的汗水,连声道:“是是是,小的多谢程尚书提点,是小的贪嘴了。”
程子安不紧不慢用完饭,算着圣上午歇起身的时辰,先晃去了承庆殿。
昨夜的雪下到早起方停,雪后的天空灰蒙蒙,廊檐处结了晶莹的冰凌,庭院的雪洒扫干净,青石地面上好像不均匀洒了盐,从侧面看去,泛出阵阵寒光。
许侍中也不怕冷,靠在回廊的廊柱上,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许侍中今年已近五十岁,白面无须,身形微胖,逢人先露三分笑,看上去总是一团和气。
待走近了,能看到许侍中下垂的脸,皱纹从眼角绽开,密布在太阳穴附近。兴许总是低头,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看来,额头一道明显的皱纹如横廊,深深印在脑门心。
许侍中见到是程子安,眼底的冷意很快被温和取代,轻声道:“来啦?圣上还未起身。”
圣上午间一般会在御书房隔间歇息,程子安朝紧闭的窗棂望了眼,压低声音问道:“许大叔,你冷不冷?”
许侍中顿了下,微笑摇摇头,道:“习惯了,不怕冷,也不怕热。”
程子安喟叹道:“如何能习惯呢,盛夏烈日炎炎,寒冬冰冷刺骨。还是林都直的时日舒坦。”
许侍中眉头微不可查蹙了蹙,侧耳好似在倾听什么,之后方低低道:“外省都直,要换人了。圣上让老黄去接替。”
黄内侍在圣上身边的时日,并不比许侍中晚,与他一样是圣上还未出宫开府时,近身伺候的小黄门。
圣上将林都直换掉,禁卫班值等悉数由自己的亲信掌控,看来,圣上对二皇子的不信任,彻底加深了一层。
从前的下属,变成了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统管,甚至在权势上,还胜自己一层。
程子安诧异了下,不动声色打量着许侍中的神色,见其并无不悦之色,他暗自长舒了口气,笑了起来,道:“我就说,怎地没见到黄大叔,等黄大叔闲下来,再去跟他道贺。”
许侍中脸上跟着浮起了笑意,道:“别太张扬,仔细遭了人嫉恨。王相他们一大早就来了御书房,讲了膳房那边的事情,几个皇子都来了,四皇子今朝没读书,被从先生处叫来了御书房,说是年后四皇子开始学着办差。我同老黄说过,采买的差使不好做,别办砸了,到时候连累到他。”
膳房的采买管事,黄内侍变成了黄都直后,就该由他选人。许侍中是在提醒黄都直,别只管着安插自己的人手,最后犯了事,连累到了他自己。
黄都直聪明谨慎,他能伴君左右多年,至少不会在眼下的节骨眼上出差错。
程子安沉吟了下,问道:“御膳房那边,许大叔可有麻烦?”
御膳房的花销,是从内库支出,程子安不清楚里面究竟如何,许侍中管着御膳房,要是账目出了问题,圣上可能会暂时放他一马,心里的疙瘩却难以抹去,以后再难那般信任他,会逐渐另选信任之人任侍中。
许侍中望着远处,神色淡然,道:“这点子钱,我看不上。我无儿无女,孤家寡人一个,也不知能否活到出宫养老,能有花上钱的那一日。失去圣上的信任,这些钱就是拿来埋我,给我垒坟墓的石头。”
程子安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许侍中是难得一见的明白人,聪慧,看多了权势倾轧,亦看透了荣华富贵。
只是,难免没劲。
许侍中耳朵忽地动了动,朝着程子安做了个手势,转身急急进了殿。
很快,宫女小黄门捧着热水帕子鱼贯而入,圣上醒了。
程子安轻嘲一笑:“这份差使,真不是人人能当得好。”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许侍中出门来将程子安请进了大殿东屋的御书房。
圣上坐在御书桌后吃茶,下巴朝椅子点了点,道:“你将王相他们差得团团转,自己倒清闲,前来何事?”
程子安在椅子上坐下,笑道:“臣马上就要忙了,前来是向圣上回禀,臣接手了户部的差使,账目等都未曾弄清楚,臣打算在春耕之前,将账目大致厘清。”
圣上手上的茶盏,本来递到了嘴边,顿住片刻,将茶盏放在了御案上,问:“厘账?”
程子安:“是,厘账。”
圣上似乎是发出了声音,又似什么都没讲,程子阿一时没能分辨清楚。
“厘就厘吧。你是要趁着过年的时节厘账?”
程子安这下听得一清二楚了,欠身应是。
圣上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垂下眼睑似乎在沉思着什么,片刻后道:“老四长大了,先前一直跟着先生在读书,于政事上一窍不通,你带着他去,让他跟在身边学习学习。”
以前四皇子小,在庆典筵席上,身边还跟着乳母伺候,坐一阵就被乳母领了下去,程子安只远远见过他一面。
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还不够,现在还来了个四皇子。
再过几年,五皇子等皇子都会如雨后春笋般长大,乌泱泱一堆皇子,程子安只一想就眼前发黑。
程子安约莫清楚圣上的考虑,先前几个大的皇子,资质平平,偏生跳得太高,眼睛发绿盯着那把龙椅。
四皇子究竟如何,程子安并不清楚。至少他尚在读书,未曾走入朝堂,就不会碍圣上的眼,新人总有几分新鲜劲。
程子安懊恼得快要吐血,迎着头皮接下了四皇子这个宝贝金疙瘩。
圣上似乎无意看了眼程子安,道:“铺子田庄户帖等,你都理一理。”
看来,圣上昨晚将程子安的话,真正听到了心里去。四皇子带来的郁闷,顷刻被冲散了不少。
程子安暗喜,他忙躬身应是掩饰,“待臣厘清之后,呈上供圣上过目。”
圣上满意地点头,突然好奇问道:“老二称不给你吃鸽子汤,你要查采买的账,是公报私仇,可有此事?”
公报私仇有,顺带整顿吏治。对手是二皇子,圣上的亲生骨血,打死程子安都不会承认,面部红心不跳,振振有词道:“圣上,臣向来以正直,清廉,实干著称,只对事不对人,还请圣上明鉴。”
圣上从未见过有人会如此直白地夸赞自己,无语至极看着他,却又无法辩驳。
程子安的确如他所言那般,能干大事,难得清正廉洁,就是脸皮厚了些。
回到户部衙门,方寅前来回禀,已经将厘账的消息传达了下去:“仓部与右槽的两个郎中,称身子不好,告假不能来。
方寅递上来的名录中,算上他自己,共计十一人。十一人分属左右槽,度支,仓部。再除去那两人,九人在户部近百的官员中,一成都不到。
方寅唏嘘道:“我的眼光,还是差了些。他们明明是见机不对,不想掺和进来。”
靠着德行约束,造成这样的后果,并不令人意外。户部近百官吏,程子安也不能将他们全都革职,在厘清账目之后,再推行他的规矩律令。
若不能遵守新规之人,他再逐一清理出去。大周不缺官员,京城等着候官的进士同进士,天天来吏部问询,几乎将吏部的门槛都踏平了。
程子安道无妨,安抚着像是要哭的方寅:“人各有志,不强求。多两人少两人,都一样,我们辛苦一些,也就做好了。”
方寅也没甚办法,程子安不给他唉声叹气的机会,交待了一堆要注意的事项。
衙门正式封衙,程子安一大早来到了户部衙门,前去了库房。
方寅与其他八人已在库房门前候着,见到程子安前来,连着户部库房的看守一起前来见礼。
程子安颔首回礼,一眼扫视过去,道:“过年时节,将诸位叫来忙碌,我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差使实在繁重,诸位清楚,户部账目一团乱,每年年后户部都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到处等着要钱要粮。我也不能变出钱来,只能想法子,先把账目厘清清楚,挤出些钱粮来,先应付急需且重要的支出,只能麻烦诸位辛苦一阵,待这次差使之后,我会将诸位的功劳,如实向圣上回禀。”
向圣上回禀!
包括方寅在内,在这里的其他所有官吏,最高不过六品官。参加大朝会的官员,都在五品之上。
他们虽是户部的京官,平时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更遑说他们的功劳,能提到圣上面前。
程子安的话一出,众人面上露出了真切的笑,连连拱手保证:“下官定当心无旁骛,完成程尚书交待的差使。”
诳语是有一些,程子安不敢保证圣上可会奖赏他们,但他绝对不会抹去他们的功绩,会写折子呈上去,让圣上知晓有他们这群人。
而且,程子安要趁机考核他们,若他们真德才兼备,程子安会尽力给到他们应得的回报。
这时,程子安听到如鸭子般粗嘎的嗓音传来:“程尚书。”
程子安脸颊抽搐了下,转头看去,四皇子在四个内侍的拥簇下走了过来,他拱手见礼,不动声色打量着四皇子,道:“四皇子来了。”
四皇子额头生得与圣上很相似,宽阔饱满,双眼清亮,充满了好奇,大氅露出来的白狐狸毛在细嫩的脸庞上,随着风轻摆,让他看上去更天真烂漫。
众人一起上前见礼,程子安简要提了四皇子前来学习之事,他道:“诸位无需多礼,我的确是领了阿爹的旨意,前来跟着程尚书学习,以后若是有不懂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指点。”
礼数周到,至少表面上挺客气。程子安嘶了声,暂且忽略了十七岁少年郎的鸭子声。
寒暄之后,大家一起进入了库房,按照程子安的吩咐,搬了五年前的账目到门边摆好的案桌上,开始核查。
程子安提出了要求,五年来的账目,除了差数额的出入差错,如果有大额度的变动,比如粮食价钱在一百文上下浮动,都要记录下来,往前追查,将结果如实记录。
起初四皇子只问了句为何要查五年的账,程子安答了,他就没再多问,安静在一旁观看。
安静了没多时,程子安正拿起一本账,腰间突然一痒,他扭身,恼怒看去,迎上了四皇子清澈的眼眸。
“程尚书,吃茶。”
程子安看向手边的茶水,闻到茶水中飘散出来的蜂蜜气味,他不喜吃蜂蜜茶水,便没有去碰,客气道了谢。
四皇子再戳他:“程尚书,趁热吃啊。蜜茶甜,趁热吃才香。”
程子安咬牙,端起茶水勉强尝了口。
四皇子见程子安吃了茶,终于满意地笑了,他伸了个懒腰,嘀嘀咕咕道:“我不懂这些账目,太复杂了。阿爹让我来学习,我学不会,一看就想睡觉。何况大哥二哥三哥他们都没学,我也不想学。”
咦!
程子安意外了下,倒很快就释然了。
皇城中长大的皇子,哪能有真正的单纯。
四皇子这是在试探他,还是在利用他?
程子安从四皇子身上收回了视线,道:“四皇子,可有人告诉你,你如今的嗓子,不宜多说话?”
四皇子脸一垮,紧紧闭上了嘴。
作者有话说:
注:几时过去,做个闲人:出自苏轼《行香子·述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