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程子安知道莫柱子担心程家不要他了,不禁想到以前要赚钱养家的打工人,对着莫柱子这个小童工,心酸地点了点头。
下人伺候主子,在大周天经地义,再寻常不过。程子安见过了更文明的世界,真做不到心安理得。
莫柱子长长舒了口气,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般小心,总算安稳无虞到了府学。
两人走了一段路,身体暖和了起来,鼻尖却都被寒风刮得通红。
莫柱子将书箱递给程子安,道:“少爷,我下学时来接你。”
程子安本不想他来接,为了令他安心,接过书箱说好,叮嘱他回去小心,转身进了大门。
方寅背着书箱,走在他前面两步,脚步缓了下来,打招呼道:“程子安。”
以前方寅都躲着他,程箴出事之后,他就没再躲过。
程子安理解方寅的自卑,却也不需要他现在的怜悯。
不过,程子安未多说什么,微笑着点头回礼。
方寅道:“听说程老爷回来了,他可还好?阿爹说等程老爷歇息好了以后,再上门来探望。”
程子安道了谢,“阿爹没事,方大叔客气了。”
方寅小脸严肃,道:“怎能没事呢,程老爷才貌双全,却不幸断绝了前程,着实太可惜了。”
程子安沉默了下,问道:“方寅,你为何而读书?”
方寅想都不想,答道道:“当然是为了科举。‘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出仕之后,当报效朝廷,造福一方百姓。”
程子安没再继续问,笑着夸赞了句厉害。
报效朝廷与造福一方百姓,根本是相悖的事情。
方寅这时看到辛寄年扭着胖身体朝他们冲了来,迟疑了下,低声劝道:“你少与辛寄年来往,他不是你我一路人。”
程子安淡笑不语。
方寅这是把他当做自己人了,真是荣幸至极。
辛寄年已经如阵风卷到了他们面前,方寅便未多说,急匆匆先走了。
“程哥,他找你麻烦了?”辛寄年喘着气,瞪着方寅的背影掳袖子,一幅要上前干仗的架势。
“没呢,他可打不过我。”程子安好笑地道。
辛寄年说也是,哈哈笑道:“以前那项什么,比你高大,照样被你揍得嗷嗷叫。对了,你可知道,那姓项的忤逆不孝,在明州府都传遍了,阿娘拿来教训我,要我孝顺懂事,真是讨厌得紧。”
程子安装作惊讶,“是吗,竟然忤逆不孝啊。”
辛寄年重重点头,“如假包换。真是大快人心,兀那小子,以后看他还敢张狂。不对,他肯定要被府学除名,以后再也不用见到他。”
程子安随口敷衍了句,穷酸人家出来的项伯明,辛寄年也没多大兴趣,很快就转了话题,说起了家中过冬至的热闹。
辛寄年道:“程哥,过年的时候,我给你下帖子,你来我家吃酒席玩耍。正月十五的时候有焰火灯会,你来我家的灯棚里看灯,可好玩了。”
程子安还没参加过大周权贵之家的宴会,不禁好奇了起来,道:“你少先吹牛,下帖子请人,得要你阿爹同意才行啊。”
辛寄年满不在乎地道:“程哥放心,我阿爹保管同意。我阿爹说你阿爹太过倒霉,霉运都被他带走了,到你身上就剩下了好运,我要与你结个善缘。”
程子安憋不住笑了出声,问道:“你阿爹知道你说这些吗?”
辛寄年振振有词道:“阿爹不知道。但我又不傻,程哥是谁啊,我们可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只当肝胆相照。要是说话还遮遮掩掩,岂能称得上义薄云天!”
程子安无语得翻白眼,辛寄年最近着迷于看话本,尤其喜欢看各种绿林好汉,游侠儿行侠仗义的故事。
肝胆相照的友人,在周先生检查功课时,分道扬镳了。
辛寄年,李文叙章麒等人未能完成布置的功课,每人被打了五个手板心。
天气冷,一戒尺落下来,掌心瞬时就红了。
周先生手下已经留情,辛寄年还是被打得哭唧唧。
打完之后,周先生勒令他们站着反省。
辛寄年哀怨地小眼神,不时朝程子安飘来,控诉他不讲义气。
以前程子安几乎不写功课,他的理由五花八门,什么作业被狗吃了,夜里头疼,手腕疼,肚子疼,各种可怜,借此逃脱了惩罚。
辛寄年学着程子安,找了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借口:“周先生,我右手腕疼,无法用力,要过些时日才能好。”
周先生冷笑,厉声道:“手伸出来!”
辛寄年急了,正欲强调,周先生怒道:“先前你与程子安打闹时,书桌都能搬动,胆敢撒谎,罪加一等!”
程子安差点没笑破肚皮,辛寄年这个棒槌!
如今程子安考试成绩虽不稳定,周先生还是颇感欣慰,打闹只责罚辛寄年。
一来他能为程箴出头,孝心可嘉。项伯明不孝的事情传出来,相比较之下,程子安的孝顺,就显得尤为可贵。
二来程子安这次居然写完了功课,太过难得,几乎令周先生热泪盈眶。
周先生心想,程箴一回来,程子安就懂事了,果然磨难使人进步。
收拾完不听话的学生,周先生开始上课。经史讲解释义时尚好,诵读时极其枯燥,没一会连被罚站的同学,都开始打起了瞌睡。
山上比山下冷一些,课室里点了熏笼,还是冷飕飕。
程子安想睡却没能睡着,他要不时将书立起来,挡住从窗棂缝隙中吹进来的寒风。
周先生看到课间学生歪歪倒倒的模样,不禁怒从中来,举起戒尺敲得啪啪响。
打瞌睡之人一个激灵,赶紧坐好站好。
周先生无奈之下,换成了释义讲解,尽可能讲得生动些,让他们能听得进去。
“你们如今所学,乃是科举必考的经史,最为浅显不过。倘若你们都听不进去,等年后开始学习写诗赋,学策论文章,到时你们该如何办是好?既然学不进去,不如早些回家寻别的出路,免得耽误了功夫!”
这下轮到程子安一个激灵了。
学习的课程一年重过一年,年后他们不能称作蒙童班了,因为府学有新的蒙童进学,他们自发升了一级,变成了学长。
无论学习好与不好的同学,都习惯性哀嚎。
诗赋讲究韵律韵脚,平平仄仄。考科举之人必须会写诗,这是基本功。
程子安暗自腹诽,怪不得唐宋时期大诗人层出不穷,写诗是科举必考题目啊!
课间歇息,辛寄年终于能坐下来了,他悲愤万分将通红的肥手掌伸到程子安面前,吼道:“程哥,你不讲道义!”
程子安哈哈笑,开始忽悠他:“你不能怪我,我阿爹回来了嘛!”
辛寄年收回手,怏怏道:“也是,你阿爹回来了,阿爹们都凶得很,成天被逼着写功课。”
章麒在旁边插话,气呼呼道:“说是放假,其实就是回家读书,真是讨厌得紧,连玩都玩不安生,还不如干脆不放假!”
现在辛寄年在班中的排名,居于章麒之上,很是趾高气扬地道:“你走开,少凑上来与我们说话,你成绩那般差,我们说的,你听不懂。”
章麒气得咬牙,辛寄年在倒数五六名徘徊,他倒数二三名,只低两三个名次。
都是半斤八两,辛寄年太不要脸了!
到底不敢惹辛寄年,章麒气咻咻出去方便了。
辛寄年连眼神都不稀得给章麒,下课了,当然要玩耍,兴致勃勃对程子安道:“程哥,我们去玩打雪仗。”
程子安白他一眼,“我才不去,冷得很。”
辛寄年啊了声,天真地道:“不冷啊,课室摆了熏笼,我都感到有些热呢!”
程子安没好气地道:“那是因为你胖!”
这个世道的胖子很少,至少在平民百姓中极难见到。官员与富绅老爷,大腹便便的居多。
不过,他们怀胎八月的身形,与清俊飘逸一样,被认为是一种风度与美。
此种审美,就是对权贵的艳羡了。没权没势,吃不饱穿不暖,还能长胖的,那真是祖上保佑。
除了胖,辛寄年在缂丝外衫里面,穿着狐狸皮裘。随着他的动作,露出根根分明,油光水滑的雪白狐狸毛。
辛寄年也不生气,咯咯笑道:“程哥,你也胖啊!”
程子安是比方寅他们要胖一些,却远比不上辛寄年。现在他开始从横着长,变成竖着长,已经在抽条了。
反正程子安不会去打雪仗,见辛寄年的书与纸胡乱堆在案桌上,道:“你的纸给我一些,我将窗棂缝隙堵住。”
辛寄年大方拿了一叠雪白的宣纸,上前就要帮着程子安糊缝隙。
程子安赶紧抢了过来,“浪费,拿你鬼画符过的纸给我。”
辛寄年无所谓浪费不浪费,被程子安说鬼画符,却不乐意了,“程哥,我的字比你写得好!”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是吗?年后就要学写诗赋了,你的好字,能自动变成诗赋吗?”
辛寄年脸一下垮了下来,可怜兮兮道:“程哥,一切都要多靠你了。”
程子安同样哭兮兮,道:“这真靠不上。”
辛寄年琢磨了下,还真是。
诗赋出题是用韵脚作诗,能出的韵脚太多,毫无规律可言,除了能事先知道考题,押题失效。
辛寄年与程子安对视一眼,齐齐唉声叹气。
他们没能哀怨多久,下一堂课很快到来。两人都是心大之人,很快将还没到来的诗赋课抛在了脑后。
冬日黑得早,府学放学也早。用过中午饭,再上了一堂课之后,一天的学习就结束了。
程子安背着书箱,与辛寄年结伴走出蒙童院,他看到程箴立在那里,微楞了下,忙上前道:“阿爹怎地来了?”
辛寄年跟着上前见礼,叫了声程伯父,那双小眼睛,却滴溜溜在程箴脸上打转,脱口而出道:“好可惜啊,程伯父俊美的脸被毁了!”
程子安伸出手,糊在辛寄年胖脸上,怒道:“闭嘴,滚滚滚!”
辛寄年往后跳一步,朝着程箴赔不是,“程伯父,我嘴笨,你别计较。程哥,我走啦,明日我给你带点心来吃,你别生气啊!”
程箴眼里讶异闪过,说了声无妨,打量着辛寄年圆滚滚的背影,闲闲道:“程哥?”
程子安笑道:“他比我大两个月,但他一定要叫我程哥,我也没办法。阿爹,你来府学,是特地来接我下学吗?”
程箴往前走着,头也不回道:“你休想拐弯抹角打听。还是你在府学惹了事,却没能告诉我,现在心虚了?”
程子安脑子转得飞快,镇定地道:“那哪能啊,我向来乖得很。阿爹,柱子呢?”
府学门口,向来早就等着的莫柱子不在,程子安张望了一圈,道:“阿爹,我们家中变穷,拿不出他的月钱,将他辞退了吗?”
程箴没好气道:“他那半两银,家里还是出得起。我来了府学,他再来接你,莫非你要摆出八抬大轿的大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