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想见江南
“自然不是。”费宏回答地一板一眼,然后突然行了个大礼,“草民谢过殿下救我费氏族人,此番恩情,费某人没齿难忘。”
少年被他弄得有些发懵,直到身后冼如星推了他一下方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扶起对方。
这可是名满天下的费阁老,即使面对皇上都不用行这么大礼,自己一个藩王怎么能受用。
“快快请起,费先生折煞小子了。”
老头儿避开对方的手,强撑着腿脚自己站直,摇头道:“老朽如今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报答您,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殿下不过舞勺之年,却斗宁王,收流民,安陆在您的治理下堪比江南,如此实在令人钦佩,不过老朽还有个问题想要请您解惑。”
费宏这一辈子见多识广,又是出了名的耿直,他都能夸这么多,如此看来,自己确实做得不错,朱厚熜毕竟年少,即使再沉稳,也不禁有些得意,轻笑道:“费老但说无妨。”
“据老朽所知,先兴王只有您一支血脉,无论怎样,殿下的继位都是无忧的,而朝廷对于藩王自打成祖之后,要求藩府成员不农.不工.不士.不商,只坐镇各地颐养天年便是。”费宏直视着对方的双眼,眸中一片锐利,“纵观整个安陆,每一处都有兴王府的手笔,老朽想知道,殿下是否想学宁王,行那潢池弄兵的北望之事!”
朱厚熜:“……”
第17章
如果此时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朱厚熜的心情,那便是“憋屈”。
对面的老者大义凛然,除了个没用的孙辈,孤身来到兴王府,大有“立身一败,万事瓦裂”之态,搞得自己好像真是什么乱臣贼子。
天地良心,朱厚熜虽然在出殡之时与冼如星口嗨过自己亲爹差点当皇帝,但那完全是因为太紧张太难受想要随便说些什么。他自认为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不会去做蠢事。
宁王几代人的积攒,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据,结果没出江西府就被当地官员一锅端了,他一个小小的兴王,怎么可能会去觊觎那个位置?!
少年涨红了一张脸,强压怒气道:“费老怕是对小王有什么误解,收留流民乃前任许知州拍案决定,当时父王重病,我为了祈福不过施了些食水。后来因为流民们比较细心,发现了宁王叛军的踪迹,如此才自发半路拦截。再者说,倘若兴王府真有什么贰心,当日宁王起兵,我与其勾连,直接拿下整个南方岂不更快?”
“那也未必,”费劲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对方谈到此事,才反驳道:“有了初代宁王的教训,谁都知道留一手免得为他人作嫁衣裳。”
“你!”朱厚熜被他气得头晕,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反正你就是认定我想反是吧?”
费宏不为所动,直勾勾的盯着他,似乎心里在衡量些什么,半天,猛然间开口道:“陛下落水了。”
“哈?”朱厚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明白,对方说的是自己的堂哥正德皇帝。
原来当日宁王造反,三五下被王守仁活捉后,收到捷报的正德秘而不宣,反而在江彬的撺掇下继续南下。可怜的阳明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报,直言自己已经把人抓住了,连军队都收缴,皇帝就不要冒险了,然而几次消息都石沉大海。
最后聪慧的他到底是领悟了领导的意思,重新写了份奏疏,表示自己打不过宁王,只能把对方押解到了南京,希望勇猛的皇帝老爷能出手相救,好平定这场叛乱。
正德满意的批阅。最终,由王守仁带着宁王与正德在应天府“大战”一番,喜获胜利之后,这位胡闹天子才心满意足地班师回朝。
当然了,即便是决定回去,正德一路上也不消停,吃吃玩玩,甚至强掳了几个良家妇女临幸,直到在一个名叫清江浦的地方,爱好钓鱼的天子不慎掉落水中,被救上来后大病不起。
之前也说过,正德是一个很能“折腾”的皇帝,骑马打猎,上天入地,身体一向很好,初秋的水温也不算凉,结果却病得如此严重,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费宏自打全族被宁王屠戮,对待地方藩王难免有些阴谋论,见朱厚熜高调行事,就怎么看怎么奇怪。
朱厚熜还没说话,有人提前坐不住了。
冼如星刚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地听着,然而没一会儿功夫就被气个半死。
说实在的,她与朱厚熜这小屁孩也相处了一年多,因为知晓历史,知道他是个精明早熟的,在言语间难免多有防备。但正所谓“人心都是肉长的”,对方再怎么心机深沉,也不过十三四岁。
冼如星目睹过其对父母的赤诚,对姐妹的照顾,就连对待流民,也从最开始的不在意到后来的出手相助。
有时候她也会想起上辈子旁人评价嘉靖“一个有能力,无道德,有权谋,无责任的昏庸能君。”但在冼如星的观念里,她觉得人是可以改变的。
所以现在见费宏三言两语就将其这么长时间的努力描绘成别有用心之举,顿时觉得心头火起,忍不住开口道:“费老此言差矣,圣人落水乃是身边人办事不利,与千里之外的兴王又有什么关系?你觉得安陆繁华,那不过是当地上下一心的成果,殿下对圣人的衷心天地可鉴,你现在无端猜测,费宏,你是要引得天家离心吗!”
冼如星柳眉倒挑,杏眼圆瞪,最后几个字说得掷地有声,瞬间就在气势上压到了对方。
费劲也没想到欢欢喜喜的拜访竟会成为这样的局面,连忙代替叔祖行礼赔罪。唯有费宏,依旧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此时的朱厚熜反应过来,他自己问心无愧,何必被人三言两语乱了阵脚,于是冷哼一声,命人将他二位请出去。
等人走后,朱厚熜又在屋里转了转,看了眼冼如星,神色间似乎有些得意,张嘴想要说话,旋即又低头。
冼如星不知道他在窃喜些什么,索性不去理他,自己在脑海中思考生意上的问题。
白糖的销路已经确定,她还想将甜品生意也做大,不光是蛋糕什么的,上辈子的果汁饮料都可以拿来做参考。不过包装还得设计一番,否则价格上不去,走平民路线成本又降不下来。
“那个.你方才出声维护我这点,做得很好,非常好……”突然,朱厚熜憋了半天弄出来一句,见冼如星看向自己,立刻又装作毫不在意地望天。
冼如星:“??”
没明白对方说的什么意思,但她向来很懂得揣测上级心思,所以还是表示这都是自己应该的,顺便夸了几句,希望他能保持中。毕竟以后当了皇帝,多些善心,老百姓也能多点好日子。
“可不敢了,稍微做点好事儿,你看那费老头对我喊打喊杀的,我算看明白了,朝廷养我们这些藩王就跟养猪一样,谁会指望着猪能撑起这个家呢?”少年自嘲地笑了笑,神情有些落寞。
“额……也说不定吧,再等半年,万一猪真能翻身呢。”冼如星随口打个哈哈。
朱厚熜听罢愣了一会儿,旋即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冼如星随意找个借口搪塞过去,然后便退下,徒留其一人内心翻江倒海。
……
再说陈二狗,当日被冼如星打发走后,便回去研究起了养牛的生意,结果在投入后发现竟然真的有的赚,然而越是这样,他反倒觉得无趣起来。
这点子小打小闹的买卖,冼仙师随意就能说出一堆。虽然安稳,但这种生活真是自己想要的吗?
难得地,粗枝大叶的陈二狗思考起了自己往后的人生,越想越不是滋味,最后狠狠一拍脑袋,将养牛生意低价转给了好友,拿着钱挑了几份礼物,托人送进王府,借口想要见冼如星一面。
事情的发展比他想象中顺利的多,第二天冼如星便请他去上次的糕饼店一聚,见到后二话不说,直接拿起一幅画,指着问道:“你这东西从哪儿来到?”
“啊?是.是俺家隔壁的一老书生给画的,他之前为宁王叛军运粮草,也是个可怜人,现在在安陆买画,想着攒够银钱回老家,俺看他画得不比外面的差才寻思照顾下生意,绝对没有对仙师不敬的意思。”陈二狗慌忙解释。
冼如星听完后面色古怪,半天,开口道:“你别多想,我也觉得这画不错,对于这位老先生想要结交一番,麻烦你引荐一下。至于你所说的事儿吗,实不相瞒,我这里确实却人手,但现在都是些琐碎的杂事,你是个有本事的,来未免有些埋没。不如这样,先在我这儿试用半年,工钱照常发,等半年之后咱俩再定契,你看怎么样?”
陈二狗自然应允,旋即有些好奇道:“仙师,那画画的老书生很有名吗?”
冼如星苦笑,何止是有名,手头这画拿到后世拍卖,自己怕是几辈子吃穿不愁了。
只见那画卷末尾,赫然写着“吴郡唐寅”四个大字。
算起来唐寅唐伯虎今年与费宏年级差不多,但却比对方还要苍老枯瘦,半点也瞧不出风流才子的样子。
见到冼如星之时,神色十分拘谨。
想来他年少得志,祖父唐泰还是朝廷兵部车驾主事,也算是个望门,结果死在土木堡之变。父亲开了家小店维持生计,唐寅府试乡试皆为第一,原本是前途无量,结果倒霉被卷进科举舞弊案,虽然最后证明是无辜的,依旧被朝廷判定永不录用。从此一蹶不振,后来得到宁王赏识,察觉其有造反之心后不惜装疯裸\奔来逃避。宁王估计是知晓其心思,咽不下这口气又拿其没办法,于是干脆压着他进了讨伐安陆的大军。
万幸的是,唐寅最后还活着,不过经历过这些,整个人也都沉寂下来。
冼如星与他聊了几句,在确定就是本人后对其发出了就职邀请,自己刚好需要一个产品设计,唐伯虎的美学造诣还是值得信赖的,工钱给的也十分丰厚。
原本以为对方还要犹豫一下,谁知唐寅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同时表现得十分积极。原本知道藩王的人来找自己,他还以为又是跟宁王一样,要招揽人才不怀好意,写字作画本身就是他兴趣所在,如此倒也算专业对口。更别说待遇这么好,唐大才子松了口气,他总算是能吃顿饱饭了。
第18章
四月,乾清宫。
内侍宫女纷纷低下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在赭黄色的床幔下,躺着一个瘦削的男人,正是如今的天下之主,正德皇帝。
在落水回宫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正月按理皇帝要在南郊主持大祀礼,原本皇帝如今的健康状况,大臣们都建议取消,但他依旧强撑着。几十斤的礼服穿在身上,再被冬天的冷风一吹,于是在行初献礼时,天子下拜天地,忽然口吐鲜血,在众目睽睽之下瘫倒在地。这三个月,几乎都在病床上度过。
掌印太监张永亲自将碗端了进去,沉声道:“陛下,该吃药了,等会儿太医院来人再给您施套针。”
正德厌烦地看了眼那苦汤子,虚弱地推开,旋即在宫女的搀扶下坐起身子,默默地看了眼刚刚放亮的天边,“什么时候了?”
旁边另一位太监谷大用抢先道:“回陛下,刚过卯时,今儿您瞧着精神头不错,厨房熬了参粥,奴让人盛上来?”
“也行,你去安排吧。”正德挥了挥手,谷大用立刻屁颠屁颠地离去,心中得意虽然万岁爷爷最近更宠幸那些干儿子,但真要有什么事儿贴身伺候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太监,等病好了他定能成为陛下身边第一人!
等他走了,正德强撑着在屋里转了几圈,他素来喜动不喜静,如今也算是过瘾了,不过人却明显更加萎靡。
周围人似乎都预料到什么,面上皆露惊惧之色。
天子提着最后一口气,吩咐张永道:“告诉皇太后,朝廷大事以后都交给内阁,朕有今日,都是自己闹得,与他人无关,莫要.莫要追究……”话音未落,便昏死过去。
张永颤抖着探了探鼻息,恸哭一声:“陛下,驾崩了!”
“哐当——”屋外喜滋滋的谷大用愣在原地,手中托盘掉落,滚烫的参粥洒了满地,似乎在预示着自己后半生的狼藉。
……
皇帝死了,自然是天大的事儿,不过眼下却有比这更要命的。
内阁次辅梁储站在殿内,眼睛不住四处打量,与其一同的还有首辅杨廷和,蒋冕.毛纪,这四位便是如今的四阁老。
梁储犹豫再三,还是走到杨廷和身边,小声道:“介夫啊,你与我交个底,关于新君一事,太后可曾与你私下商议过?”
杨廷和字介夫,他年轻时候就曾当过正德皇帝的老师,这么些年,朱厚照在前面胡闹,杨廷和在后面给其收拾烂摊子,说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此时他淡淡地看了梁储一眼,面上无悲无喜,“叔厚慎言,国之大事,自有朝廷决断,岂能妄议?”
梁储碰了个软钉子,只能悻悻回去,心中对着杨廷和怒骂,当年要不是他上书让除丧服后的对方回来,还让出首辅位置,哪能轮到这老匹夫作威作福,全然不记得明明是自己管不住正德,被闹得满头包只能请杨廷和来解决。
许久,伴随着领事太监一声高喊:“太后到”,一中年美妇在人服侍下坐在帷幔后,这位正是正德皇帝的生母,弘治的发妻张太后,在场大臣连忙行礼。
“赐座吧。”张太后哑着嗓子,听上去似乎是刚哭过。她与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膝下唯有这一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免悲痛万分。
“众位阁老,皇上走得匆忙,关于宗庙尚未留下一言半语,依你们看,今后当如何处之?”
大家心中一凛,知道重点来了,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发表建议。老实说,正德三十岁了还没有一儿半女,在他重病的时候,聪明的都在心中考量过,只不过没想到天子走的这般匆忙,所以一时之间有些慌乱。
张太后听得心烦,见杨廷和站在那里没参加讨论,于是开口道:“杨太傅是怎么想的?”
杨廷和似乎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从身上拿出本小册子,上面写了四个大字——《皇明祖训》。
此为明太\祖朱元璋主持编撰的典籍,目的是为巩固大明皇权并对后世子孙的训戒。
“禀太后,虽然陛下已故去,但依照《皇明祖训》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按理应由孝宗长弟兴献王的长子继承大统。”
此言一出,众大臣们纷纷不说话了,毕竟有《皇明祖训》压着,他们这些外人再开口,那便是大不敬了。明朝有一份完整的嫡长子继承制,无法像西汉一样,皇帝没了由大臣随机挑选一位幸运儿继承。
不过张太后身为大行皇帝生母,显然是有一定决定权的,听到杨廷和这么说,有些犹豫道:“兴王吗,我记得那孩子,前一阵平叛有功朝廷还赐下赏赐,不过他生母蒋王妃还在世,而且兴王那支就他一个,倘若他来承嗣,是不是……”
其实张太后心中更属意另一个生母早亡的,如此一来自己依旧能独享西宫。
“太后,正是因为兴王并无兄弟,才更适合继承大统。”杨廷和沉声道:“先不说按伦序兴王在前,倘若真寻个兄弟众多的,那么天子的兄弟该如何处之,天子生父又如何处之。宁王造反例子在前,我大明不能再乱了!”
张太后虽说历经两任皇帝,但对政治丝毫不感兴趣,她在意的不过是张氏一门荣耀,如今杨廷和这般拿江山社稷压下来,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憋了半天,只能开口问道:“兴王是叫厚熜吧,那孩子品性怎么样?”
闻言杨廷和松了口气,知道此事大概率是成了,于是连忙道:“兴王今年方才十四,敦品修学,厚德仁孝,曾在宁王起兵之时痛斥其狼子野心,尚在守孝期间,而且并未成家。”
“这样啊……”张太后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方自有生于安陆,连门都没出过,年纪又小,初登大宝后想必事事都要仰仗自己,如此,以后皇后的人选倒是可以运作一番。
已经觉得此人不错的张太后问出了最后的问题,“那么,杨太傅觉得该由何人前去迎驾?”
众人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长了脑子的都知道,逢迎天子,这可是八辈子难得一遇的好事儿。你在新皇面前挂了名,日后有了什么好事儿是不是都要先考虑你,就算不往上升,犯了错被人抓住,天子都要顾及情分酌情处理。
杨廷和的目光扫向四周,所到之处届时恳求期待的眼神。他心中嘲讽地笑了笑,转头继续正色道:“太后,迎立天子乃是大事,按理文臣武将宗亲内阁内臣都应派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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