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想见江南
虽然远离王府,但是兴王重病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新闻,所以在见到年仅十二岁的朱厚熜之时,许知州也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只不过多看了两眼在其身后的俏道姑冼如星。
朱厚熜对这个耗子胆儿的知州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作为本地藩王,难免要与其打交道,于是略微点了点头,免去了对方的礼。几人站上城墙,望着远处聚集成一片乌泱泱的人头,少年眉心微皱,“人都在这了吗?”
“差不多,”许知州点头,“远处靠着水边儿,还有几百个,不过大多是些妇孺。”
如果说城内的普通百姓仅仅是有些瘦弱,那么这些流民就只能用骨瘦如柴来形容,有些个甚至衣不蔽体。就那样或蹲或躺在地上,瞪着眼睛,不细看跟尸体没有任何分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蚊虫四处飞舞。
许知州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恨声道:“之前这帮人都跑到城门口了,也就亏了下官老早就听到消息,防范的及时,提前扎护栏将他们赶跑,否则这两三万流民想要处理还真不好办。”
万不可小看这两三流民,要知道整个安陆州也不过十万人口,倘若真想把他们赶走,还是要费一番心力的。
安陆州本地驻扎兵力1000多,但实际上刨除吃空饷等因素,能剩下一半就不错了,为了能够顺利赶跑流民,许知州不得不向当地藩王寻求合作。
明朝的藩王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虽然被一削再削,早也不复立国当初拱卫京师的实力,但是那么大个王府抽调出千八百的兵力还是勉强能做到的。
大明的官员对于如何处理流民其实已经得心应手了,无非就是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让他们自己在不断的辗转中或死亡或找个地方窝身,最后看哪个倒霉蛋没办法了接盘。
许知州不愿意做这样的霉鬼,他吏治考核了两年都是优,眼看就可以回京,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摆脱这个麻烦。
朱厚熜倒是没说什么,事实上,州府接管流民什么的,对他们藩王府影响也不算大,毕竟他们都直接吃朝廷奉禄,不过如今卖个好给当地官员,也算是人情往来了。
兴趣缺缺的扫了两眼,突然发身边的冼如星凝视着某处,面上有些严肃,不禁凑过去小声问对方,“你看什么呢?”
冼如星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对许知州道:“这些流民最开始就是在这地方的吗?”
许知州拿不准她的身份,但见世子与其形影不离,也不敢怠慢,连忙道:“并非,以前是在丰德门那边。”
“那就怪了,”冼如星似乎在自言自语:“此处背阴,蚊虫众多,连取水都不方便,好好的丰德门不呆,为什么集体绕远迁徙到这儿?”
其余两人被她说的呆了一呆,纷纷陷入思考,“是啊,为什么这帮流民驻扎在此地呢?”
冼如星见他们还不明白,无奈的指了指城里,“真说有什么方便的地方,怕是只有一个,我观察了下,从这扇门进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直达州府衙门。而且此地偏僻,守备相对于其他地方也较为松懈,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许知州额头上冷汗已经下来了。
“不.不会吧。”许知州结结巴巴,但内心深处已经明白了冼如星的意思。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这帮流民是要反了!
第7章
“咚——咚!,咚——咚!天干物燥,平安无事。”打更人有气无力地叫喊,提醒着大家,现在已经是二更天了。
豆芽儿捂着干瘪的肚子,躺在人群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半天,推了推边上的大人,细声细气道:“费阿哥,我想尿尿。”
费劲心里有事儿也没睡踏实,对方一动他就醒了,看着豆芽乌溜溜的眼睛,起身打了个哈欠,“走吧,我正好也要去。”
两人绕过横七竖八聚在一起的流民,寻了处隐秘的角落就地解决。之所以上个茅厕也要结伴,全因为最近这里许多流民由于长时间的漂泊,已经有些红了眼,为了活命,甚至将手伸向同类,在接连发生了几起易子而食的惨案后,费劲就不敢让小豆芽儿离开自己的视线了。
这一路为了充饥,他们只能猛喝水,以致肚子又涨又不舒服,豆芽儿尿完之后,有些惆怅地对费劲道:“以前阿爹阿娘总说干完农活儿饿的前胸贴后背,我那时候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刚才摸摸肚皮,好像真要跟后背贴到一起了。”
费劲被他的童言童语逗笑了,旋即又有些难受起来,豆芽儿的父母也是流民,对自己多有照顾,但最终没挨过冬日严寒,活活病死在人群中,为了报答恩情,费劲一直护着他们的儿子。不过走了这么远的路,再不歇息孩子怕是也要撑不住了。
他摸着豆芽儿相较于瘦弱的身躯而显得有些巨大的脑袋,咬咬牙,从贴身口袋掏出一小块干粮,塞到孩童口中。
豆芽儿有些惊讶地抬头,看这费阿哥与自己做了个“嘘”的手势,立刻反应过来,捂着嘴一点点咀嚼口中食物。
这一定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费劲等到豆芽儿吃完,方才将他送到营地,托了个信得过的妇人照看,然后咬咬牙,转身向竹林深处走去。
在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万余人,全都是些青壮年,打头的是个身长九尺的大高个,一道蜈蚣样的疤从眉心划到嘴角,使其看上去颇为狰狞。
见到费劲,一下子吐出口中的茅草,大步上前狠狠拍了其两下,笑道:“费兄弟,你终于想清楚了!好好好!这下子我们的军师来了,兄弟们,抄起家伙和我们一起杀进安陆,灭了那狗知州!”
费劲被他蒲扇似的大掌拍得生疼,见其还在煽动人员,连忙强忍痛意道:“不,不是,二狗哥,我这次是来劝你们的。”
陈二狗浓眉紧皱,粗声粗气对费劲呵斥,“你这家伙,我当你是兄弟,之前还救了你一命,是兄弟就不要阻拦我!”
“不行,二狗哥,我知道你气不过,也是为了大家能活命,但是一旦走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费劲摇摇头,语气真挚。
“那又怎么样!总比活活饿死强吧!”
费劲组织了下语言,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就算真能打进去,进城之后呢?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烧杀抢掠?最后把那些人也变成和我们一样的流民,我们遭过的罪,再让别人也受上一遍?这安陆州不知有多少和豆芽儿小花一样的大的孩子,也想让他们变成孤儿吗?”
小花是陈二狗兄长的女儿,同样失去双亲后被二狗带在身边,平日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要。
听见对方提起,陈二狗怔住了,片刻后,狠狠将手中的竹竿插在地上,眉头紧皱。
费劲眼见其情绪有松动的迹象,也长舒了口气,对着陈二狗认真道:“子曰:‘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二狗哥你能将我们聚集在一起,说明你和那些人半点不一样,我们这些个月多亏了你的照顾才能活下来。”
“别他娘给老子戴高帽,”陈二狗表情郁闷,“周围就连观音土都要让人吃空了,再不想办法,你说破天都没用。”
“我知道。”费劲咬牙,“所以我先自己去找这里的官吏,用我叔爷的名义,好歹先弄出点吃的来!”
陈二狗怀疑地看向青年,“你之前在路过的县总提你叔爷,结果人家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将你赶了出去,现在难道就好使?”
费劲面色涨得通红,解释道:“我叔爷费宏乃文渊阁大学士,不过在几年前致仕了,那些小县最大不过七品官,见识少没听过也正常,这里的知州可是五品,况且安陆还有藩王在,他们一定知道!”
陈二狗对费劲那个被人撵下官位的爷爷不感兴趣,他大字不识几个,也不懂文渊阁大学士意味着什么。起义造反这种事儿,靠的就是一股子气势,如今气势被人打断,他环视一圈,手底下的流民们也都有些茫然,知道今日这事儿怕是进行不下去了。
于是只能叹了口气,挥手让人给费劲凑一件完整些的衣服,目送着他独自向城门走去。
明朝时宵禁并不算很严格,像安陆这种小城,未时二刻开始宵禁直到戌时五刻才关城门,并且只管外面,城内依旧有小商贩做生意。
不过算下时间,现在已经三更天了,无论多勤奋的商贩此时都已经收摊,空旷的野外漆黑一片,唯有城门口两点微弱的烛火在燃烧。
费劲咽了口唾沫,缓缓像城门移动,心中不断打着草稿,想着等见了地方守备,先背诵几篇圣人文章,以证实自己读书人的身份。
然而才刚走到护城河,突然脚腕一紧,整个人被倒吊起。接着就听见有人大喊:“仙姑!抓到个他们的斥候!要先处理了吗?”
费劲不知道对方口中的“处理”是什么意思,仿佛被阉了的小公鸡,掐着嗓子惨叫道:“别杀我!我叔爷是阁老!!”
……
知州府衙,朱厚熜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看这眼前这位瘦成麻杆儿状的青年,狐疑道:“你真是费宏族人?”
青年抬头扫了眼众人,迅速点了点头,“是,费宏是我叔爷,我家住在广西府铅山县,我叫费劲。”
“费什么?”许知州以为自己听错了。
青年早已习惯被嘲笑名字,但面对藩王高官,依旧有些羞涩,“费.费劲,取自‘疾风知劲草’之意。”
“哦,”朱厚熜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见其虽然落魄,但言辞文雅,举止有礼,心中已经信了大半。
对方口中的费宏可不是一般人,他乃三国时期蜀汉名相费祎之后,成化二十三年的状元,之后任礼部侍郎.礼部尚书.最后官拜文渊阁大学士,成为内阁中的一员。
虽然如今赋闲在家,可大明官员起起落落十分正常,保不齐哪日就重新杀了回去,对此朱厚熜身为藩王可以不在乎,但朝廷命官许知州却不能不结交,于是连忙给对方安排食水。
被像狗一样撵了快一年的费劲总算体验到难得的温暖,顿时感动的稀里哗啦,对着许知州边哭边拜谢。
突然,一直坐在边上的冼如星开口问道:“所以说你是江西府的人,按理说你们那儿不应该有流民啊,怎么大老远跑到安陆来了?”
要知道明朝的江西府可不像现代网络上调侃的“阿卡林省”,此时的江西人杰地灵,本身地靠江南繁荣富饶,又文化气息浓郁,素有“满朝半江西”的美名,说是一句天平人间也不为过,铅山县又是阁老家乡,实在想不到谁能为难费劲。
提到此处,费劲顿时想起什么,眼中燃起滔天恨意,“是宁王,许知州,您快去禀告圣上,宁王他造反了!”
费劲原本以为此言一出,屋内众人皆会大惊失色,然而出乎预料的是,众人反应淡淡,连眉毛都未曾抬一下。
事实上,宁王会造反,除了龙椅上的正德皇帝不相信,已经算是天下众人皆知的事情了。
宁王这个爵位传到今日,已然是第四代。初代宁王朱权,乃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字,聪慧勇猛,十五岁便领兵抗击蒙古,独自一人将外族打了个稀巴烂,是真正意义上的狠人。当年朱棣起兵“靖难”,因为武力不足像宁王借兵,并且约定好了二人共分天下,二十出头的宁王很傻很天真信了哥哥的鬼话,等天下真打下来后就被一纸诏书夺了兵权。
大概也是觉得愧对这个兄弟,朱棣特意给他选了个比较富裕的封地让其安心养老。如此一来,梁子也就结下了。四代宁王,几乎每一任都在谋划造反。现在的正德皇帝荒谬,宠幸刘瑾钱宁等奸人,宁王致需将他们贿赂好了,自然会有无数人帮着说好话。
但是不管怎样,朝中依旧是有清醒之士,像老家在江西府的费宏,便很清楚宁王的狼子野心,不止一次上书告发。
宁王知道后怀恨在心,安排了个叫李镇的无赖,领着手下打费氏,将费氏族人残忍肢\解,又挖了费家祖先的坟墓,在费家烧杀抢掠。
费劲那日与有人登山游玩,如此方才逃过一劫,为了避免被宁王找到,干脆混进流民堆里。
“那些流民,他们也不是真的流民,都是有家有业的。”费劲抹了把眼泪,“宁王为了养人,纵容当地无赖闲汉们四处祸害,霸占他人田产,整个江西府已如人间地狱一般,许知州,您快让圣上万岁救救当地百姓吧。”
费劲说着就要给许知州躬身行礼,然而许知州却反身躲了过去,看这眼前这个大麻烦,再次陷入两难。
第8章
天刚蒙蒙亮,豆芽儿就被米汤的香气勾起来了,砸吧两下嘴,一个轱辘爬起身,隐约间听到远处有推车的声音,连忙从怀中掏出费阿哥给自己做的木碗,蹦蹦跳跳地想要过去。
然而才走两步,突然想起大人们交代下来的话。于是又“噔噔噔”跑了回去,在水井边洗脸洗手漱口,做完这一切后,方才舒舒服服的前去领饭吃。
陈二狗站在几个巨大的木桶前,极高的身躯给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压迫力,此时的他已经与两日前不修边幅的模样完全不同,最起码满脸的大胡子是刮了大半,头发也都梳起来,用网巾严严实实的包好。不过,气质依旧是流里流气的。
嘴中骂骂咧咧,推搡着前面打饭的一帮小子,“你娘嘞,仙姑说了让你们洗干净自己再吃饭,全都不听话是吧?滚回去!不干就没吃的!”
众人这一路都受陈二狗照顾,也不敢反抗,只能灰溜溜的转身。
轮到豆芽儿,小孩儿在领饭钱主动伸出小手让对方检查,示意自己全都照做。
对此陈二狗忍不住咧开嘴,嘟嘟嚷嚷道:“龟孙儿还不如小娃儿,说罢舀了一大勺稀粥给他。
粥里有麦有米,上面还浮着些许没脱干净的壳儿,不过这对于他们这些连草根树皮都吃的人来讲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
陈二狗给他盛完之后,又从另一个小罐中倒了一点酱菜放到碗里,最后偷偷塞了他两个鸡蛋,小声对豆芽儿道:“你一个,小花一个。”
豆芽儿跟做贼似的将鸡蛋保护好,郑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兴高采烈地端着碗吃饭去了。
此时费劲也起来了,正拿着碗慢悠悠走过来,陈二狗看见他不禁笑了,“我说费大少爷,你不进城里面享福,在我们这儿窝着干嘛?”
费劲伸了个懒腰,也跟着傻笑起来,事实上,经过这一年的相处,他与这些流民早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与其在城中不受人待见,还不如留在这儿。
两人说了两句话,便就着酱菜干掉满满一大碗粥,这咸菜乃是在得知安陆州有意收容流民后,一户小店儿按成本价卖给府衙的,虽然都是些什么瓜条.泡白菜.腌萝卜之类的便宜东西,但里面蕴含的盐分正是这些流民们所需要的。
为此,这家店也算小小出了把风头,生意这段时间好的不得了。
“话说回来,许知州可真是个好官啊,对比起江西府那群走狗,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是以后真在安陆这定居也还不错。”陈二狗向往道。
听了他的话,费劲有些恍惚,半天才含糊的应了一声。联想到当日的情景,不免觉得茫然。
……
兴王府内,世子朱厚熜正与冼如星在凉亭中下着围棋。
相较于从小就有名师教诲的朱厚熜,冼如星小时候在少年班学学的那两下根本不够看,一连输了五盘后,有些意兴阑珊的扔下棋子,“不玩了,不玩了,贫道实在下不过殿下。”
朱厚熜老神在在的收拾棋局,疑惑地开口道:“你下个棋,瞻前顾后,左思右想,怎么那日竟然如此决绝?还敢直接威胁姓许的?”
“那怎么是威胁?是规劝。”冼如星摇了摇头:“规劝靠的是分析利弊,而下棋靠的是脑子,贫道脑子不好使,这辈子与此物算是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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