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想见江南
老者有些讶异地抬头,旋即听他的话,顺利将驴蹄子从兽夹中解救出来。擦了擦头上的汗,老人对着眼前高壮的少年道谢。
“真是的,你没看见四处竖起来的牌子说不让进入这边的草原吗,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不听话。”达巴拉干可不管汉人那么多规矩,皱着眉开始数落。
旁边的李强有些尴尬,拉了拉好友的袖子。
老者好脾气地笑了笑,表示自己一时被美景所惑,没注意驴子的方位。
达巴拉干弯腰给驴腿上了点药,检查了下,开口道:“伤得不严重,走是能走,但肯定驼不了人了,这个方向,老头儿你是要去鄂城吗?要不要我们带你一程?”
老者连忙点头,于是三人一道上路。
此地离鄂城尚有段距离,老人在道过谢后,便跟两位少年开始闲聊。
“怎么好端端的要在草地上放捕兽夹啊?”
达巴拉干一边驾车一边解释道:“还不是因为有些不听话的,我们冼真人说了,要保证草木的丰茂,就不能过度放牧,更何况现在有的人家流行养山羊,那玩意儿连草根都给你刨出来吃了,所以就规定轮流。结果那些个不自觉的还让家里畜牲到处跑,没办法才决定这样。”
老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我听说最近又在这附近发现了煤矿,怎么样,你们这边矿工薪水很高吧?”
“那是自然,这可都是辛苦钱,虽然我们真人已经尽量保证大家的安全,但下井都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挣得多也是应该的。”
自打两年半前蒙古人撤出了河套,朝廷在冼如星的建议下,颁布了一系列政策。为了吸引百姓于此地定居,甚至提出了五年免税的优惠待遇,同时对于一些自古以来就住在此地的其他民族,同样给出了十分优渥的条件。
如此努力,自然是有成效的,不少附近的平民听说后,即使害怕蒙古人南下,但还是咬着牙过来了。大明虽然丢失河套几十年,但毕竟之前曾经短暂治理过。说实话,明朝军队的素质并不太高,对待百姓吃拿卡要也不是没有过,可即便如此,相较于蒙古人,也已经是文明之师了。游牧文明一直都还有奴隶制的残留,说抄家灭门也就是上位者一句话的事儿。
所以对于明朝重新接管此处,当地许多人并未表现出什么反抗情绪,也多亏了如此,冼如星方才能顺利地开展治理。
鄂城正是在这期间新建的城市。城市虽然小,但却十分繁荣,在大明与蒙古展开互市后,鄂城入选的作为十二个互市点之一,因为掌权者头脑灵活,很快就成为了最热闹的一个。
现在不光是蒙古人,很多南方的商人也都拖家带口来此做生意。所以达巴拉干和李强见到老人明显不同于周围的穿着长相倒也没多惊讶,直到听对方打听起冼真人,并且越问越详细,方才警觉起来。
彼此交换了了下眼神,不动声色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要给我们真人送礼?”
“害,我又不是商人,送什么礼。”老人哭笑不得,“就是看你俩马车上有官府的标志,感觉可能见过那位冼真人,有些好奇罢了。”
“这样啊,我们只是小人物,真人成天那么忙,怎么会让我们瞧见。”李强笑着点头,旋即不再开口。
老人之后又问了些问题,得到的回答都是敷衍了事,以为是他们被问烦了,也没怎么在意。反而因为这一路上的见闻心情极好,甚至哼起了家乡的小调。
等到了城门口,老人下了马车,笑着与两人道谢,旋即转身离去。结果才刚走两步,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巨力,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被按在城墙上,摔得眼冒金星。
“快来人!我们又抓住了个白莲教的余孽!狗日地,这么老了还当叛国贼!等下给他扒了裤子游街!”
顾不得身体的疼痛,在听到这个毛骨悚然的消息后,老者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惨叫道:“我不是白莲教的!我是朝廷命官!冼如星是我好友!!”
“别扒我裤子!”
……
鄂城,县令府。
冼如星往煮沸的羊奶中扔了几枚茉莉花干,搅和几下,一起放到加了糖的浓茶中,待其充分混合后,递给旁边蔫头巴脑的老人。看他喝了奶茶貌似缓过来些了,苦笑摇头道:“杨阁老,你说说你,来之前好歹与我说一声。而且怎么连个随从也不带,万一迷了路,草原晚上可是很冷的。”
不错,对面之人正是杨一清,老头儿原本想着两年多没见面,突然出现让冼如星惊讶一番,结果却阴差阳错地被认成是叛党,好悬闹了大笑话。听到女道士这般询问,讪讪地笑了笑,“谁能想到你们县令府上不过两个小兵警戒心如此高,真是的,你说说我长得像坏人吗!”
“也怪不了他们,这两年白莲教可没少给我添乱,这不,就在上个月,我们还抓到几个煽动牧民闹事儿的。”冼如星摇头,之前蒙古人那边投降,将那一百多汉人送了回来,像朱充灼这样的废物自然不用说,直接凌迟处死,而对于其中几个白莲余孽,锦衣卫也是下了大功夫。从他们口中审讯出了好几个白莲据点,重创了白莲教,只可惜领头那个姓罗的一直没抓住。
在这之后,白莲教就好像是盯上了西北这边,几次暗中搞破坏,虽然都被冼如星抓住了,但也弄得她极其心烦。于是对着城内衙役们集体特训,如今可以说鄂城所有公职人员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也是辛苦你了,”杨一清叹气,他打量了下女道士,几年的西北生活似乎并未给其带去太多风霜,冼如星似乎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不过比起在京城的谨小慎微,眉宇中似乎张扬洒脱了许多。
老人突然有些羡慕对方,不禁开口道:“来这一路我一直在观察,你做的真的太好了,鄂城百姓现在的生活,不说与江南比,最起码相较中原已经高出不少。”
“害,这算什么啊。”冼如星摇头。本身河套地区人口就不多,再加上物产丰富,朝廷这几年免税,又接连开了两个矿,老百姓过得不好才是奇闻。自己不过是起到一个监督作用,剩下的活儿都有人干。
“最近鄂城有些拥挤了,我打算在前面互市点再建个城,到时候虽然会分一些人流,不过对于河套地区的长远发展还是有好处的。”
杨一清听着她的计划,时不时补充几句,然后开口问道:“蒙古人最近怎么样?安分吗?”
冼如星撇嘴,“就那样吧,凑合着过,还能离咋地。”
两年半前大明与蒙古签订了条约,俺答曾经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这边以后再有哪家胆敢越界跑到河套地区来,就将他们的牛羊奴隶全给别人。
但说是这么说,要知道河套地区本身就民族复杂,两边都有亲戚朋友,要是偷偷来往也抓不出来。
好在这些年因为生意做得多了,蒙古人得到大量的物资,不至于闹灾荒。人一吃饱脑子就活络,于是不少蒙古商贩研究出了奶糖酸奶疙瘩等零食,在中原颇受欢迎,引得许多南方商贩高价收购。
俺答那边有了钱,也就安分下来。
对此冼如星并未插手,毕竟草原对大明越依赖,以后动武的可能性就越小,不过对于铁器等重要物资还是看管得极为严格的。俺答曾经不止一次地打过大炮的注意,甚至开出极为高昂的价格想买,都被她拒绝了。
倒不是害怕对方仿制,只是冼如星知道,像俺答这样野心勃勃的人物,早晚是要跟蒙古其他部落动武,效仿祖先统一草原的,而作为关系不怎么样的邻居,这个过程自然是越漫长越好。
杨一清被女道士古怪的形容逗笑了,仔细想想倒也觉得有道理,两人又讨论了下蒙古那边的局势,老人方才开口道:“先帝时期,我曾经想要带兵收复河套,结果因为朝廷实在没钱,最终作罢。之后我又想着,既然不能动武,那就通过其他手段,想学蒙古人偷偷往河套迁人,然后屯田驻军,然而被刘瑾那阉贼阴下狱了,从那以后,朝廷就没人再提此事。冼丫头,你做的好啊!”
“哪里,”冼如星自谦摇头。
“不过嘛……”杨一清话锋一转,继续道:“现在这边大体都安定下来了,你的任务也算结束了,京城中不少人都托我带话。”
“也是时候回去了吧?”
80. 第80章 重逢
听到“回去”两个字,冼如星身形顿了下,许久,摇头道:“这边还有事情没处理完,新城还没建,白莲教虎视眈眈,看俺答的样子这两年可能还要用兵,我……”
“我明年打算致仕了。”杨一清没等她说完,便平静地打断。
冼如星一愣,下意识道:“这么快?”
“快?距离你和陛下在茶楼让我入朝已经四年了,老头子我都七十岁了。”杨一清无奈道:“你们小年轻不觉得怎样,等上了岁数,每一天都觉得是老天恩赐,现在不去珍惜,以后怕是要后悔咯。”
冼如星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又不好去说什么,只能闭嘴装死。
杨一清也不恼,而是继续慢悠悠道:“不光是我,咱们的费首辅估计也差不多了,前些年宁王杀他族人那件事儿给他打击不小,现在不过是放心不下强撑着,这两年老得厉害,和我谈话怕是也动了致仕的心。”
上任首辅杨廷和退下来,朝中一片动荡,费宏与杨一清虽然没有像杨廷和那样权倾朝野,但一走走两个,想也知道这之后会冒出多少麻烦事儿。
冼如星犹豫了,半晌,苦笑道:“阁老太高看我了,贫道一方外之人,离开京城权力中心已经两年,手上无权无势,之前斩杀了仇鸾,估计在文官那儿名声也已经臭大街了,我去看着朝臣,他们谁听我的?”
“不是看着朝臣,”杨一清摇头,“是看着陛下,你走的这两年,陛下他.他……”
老者望着冼如星,面色有些纠结,“比较狂野。”
冼如星:“……”
她在西北没有刻意去关注京城里的消息,所以如今也不明白为何朱厚熜会得到这么个形容词,不过看对方的态度,知道自己这回是非回去不可了。于是只能点了点头,表示希望对方给自己几天时间,好歹将这边安排妥当。
杨一清自然同意,他本身也是抱着来西北游玩考察的目的,于是干脆趁着这段时间于当地住了下来,本来还想抓李强达巴拉干两个人当壮丁,不过冼如星对他们有其他任务要布置。
这两人算是她精心培养的得力干将,西北这边民情特殊,多方势力盘根错节,不能光靠大明官员去治理,民间同样要有帮手。达巴拉干身为大明境内的蒙古人,本身在当地就有天然优势,李强军户出身,家中几代战死,满门忠烈,同样很受百姓尊重。
临走前冼如星还为他二人讨了个小官,如此也算有了名头,由他们俩坐镇,之后鄂城这边能安稳不少。
最后又交代了几句,冼如星方才在一片恋恋不舍中离开了自己待了两年的地方。
……
清晨,外面打更的钟声响起,刘天和猛然睁开双眼,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妻子王氏被他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道:“可是要上早朝?我起来给你做饭。”
“不用,我去食堂买点儿什么垫吧一口,你做的没人家好吃。”刘天和摇头拒绝。
王氏:“……”即使成亲二十载,她有时候依旧不习惯丈夫说话的方式。匆匆撂下一句给孩子们也带点儿便转过身继续睡了。
刘天和穿好衣服,推开卧室的门,来到客厅。假如可能的话,他其实并不太想称这里为“厅”,毕竟从古至今,大家讲究的都是“大厅小卧”,厅堂是用来招呼旁人的地方,要大才能显示出主家的诚意,而卧室则讲究小而聚财。
现在这廊房中,睡的地方是小了,可客厅也极为逼仄,根本没办法宴请亲朋好友。
万幸的是,刘天和本人也没朋友。
活成孤家寡人的刘天和走到外面,发现才丑时三刻,天就已经大亮,公共厨房中传来阵阵香气,看来早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此地的廊房是去年才建好的,与如今当下其他房屋不同,主要用料是一种砖石和一种叫“水泥”的新鲜玩意儿,一共四层,每层走廊有许多房间,因为形状跟筒子十分相似,所以不知何时起,外人都叫这里“筒子楼”。
刘天和是几个月前进京述职才搬进来的,对于此地,常年与工程打交道的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好处。这种楼不光节省空间,而且通风采光非常不错,有效减少了火灾的可能。
不过同样的,因为住户人家挨得过于紧密,导致隔壁夫妻吵架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未免有些尴尬。另外就是每层只有两处厨房茅厕,要大家轮着用,所以来申请的绝大多数都是些尚未成亲的低级官员,像刘天和这样需要上早朝的大臣绝对凤毛麟角。
所以即便已经这么久了,邻居们依然不太习惯他的存在。
刘天和本人也不怎么在意,他是在任上做出功绩,突然被调到京城的。其人为官清正,说是两袖清风也不为过,仅凭那一点点俸禄,自然是买不起京城的房子。但好在朝廷有规定,京官依照品级,可以使用皂役为家中做琐事,倘若不用或者少用皂役,那这笔钱大明就会折给你。最后可以用这笔钱再去买朝廷的廉价官房,但这房子并不属于你,只不过有使用权,等被调任,朝廷还会把部分钱还给你并收回房子。
刘天和算了下,依照自己的品级,估计也就两年便可以买房了。
手捧着从食堂买的煎包和土豆丝卷饼,刘天和出门,随手叫了量马车,直奔皇城。
前两年大明收复了河套,算是彻底将京城中马的价格压下来了,如若不然,他现在只能早起两刻钟坐慢悠悠的牛车。盛夏天长,还不到卯时,外城的小商贩都出来摆摊,闻着萦绕在鼻尖的香气,刘天和面无表情地咬了口卷饼,想着明天再早起点吃混沌好了。
外城的路规划得非常好,不过一会儿,马车就到了皇城门口。
刘天和付完钱后,与朝臣们一同排好队,进宫面圣。
现在嘉靖基本保持着三日一朝的频率,总体上还算勤勉。随着陛下年岁渐长,大臣们愈发觉得天威难测,虽然也有时不时与皇上顶撞的,但也已经越来越少。
就像今日,当嘉靖宣布想要整顿国子监,调整下乡试会试科考内容,即便礼部尚书张璁都没敢说个不字。
正当此事要尘埃落定之时,刘天河忍不住了,站出来反对道:“启奏陛下,您现在想要将一部分试题往更加实用的方向上靠,想增加一些算学,这当然是好事。但大明尚有不少出身微寒的学子,对于他们而言,光是研究四书五经就已经尽全力了,若冒然添了其他,恐怕难以顾及。科举乃国之根本,还望陛下三思。”
刘天和乃工部右侍郎,和科举根本八竿子打不着,最近又刚被皇上训斥,现在反驳了喜怒不定的嘉靖,想也知道落不下好,众人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谁知待他说完,龙椅上的皇帝沉默片刻,然后点头道:“也有些道理,看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暂先搁置吧。”
群臣望着突然间温情脉脉一派仁君之相的皇帝,不禁目瞪口呆。刘天和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好说话,原本还打算极力抗争,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今天皇上……心情格外的好?
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退朝,刘天和孤身回到工部,顶着同僚们探究的目光,自顾自地开始干活。
工部身居六部最末,但事情也是最多的,不光要管理全国的工程营造,还有江河改道.屯田.匠人.现在又多了个外城修缮,他身为右侍郎,本应该是整个部门三把手。无奈是个空降兵,再加上得罪了权贵,性格木讷刚直,极不受上下待见,所以只能处理些琐碎杂事。
没一会儿,左侍郎陈方慢悠悠走了进来,虽然与刘天和同级,但古代向来以左为尊,陈方又是工部老人,大家都默认下一任尚书指定就是他,所以在此地的待遇和刘天和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今日早朝上的事儿,他也亲眼目睹了,想到最近一段时间对刘天和的挤兑,心中不由有些忐忑,凑上去试探道:“养和兄,您与陶高士怎么样了,可把话说开了?”
“不怎么样,”刘天和扫了他一眼,继续处理公务。
说起来刘天和也够倒霉的,他本是正德初年进士,以不到而立之年进入翰林院,任谁都要夸赞一句前途无量。然而就因为他姓刘,当年刚刚得势的大太监刘瑾觉得自己出身不好,想要寻一清贵之家结为宗亲。刘天和祖上曾跟着太.祖南征北战,虽然现在家境贫寒,但说出去也好听,于是便挑中了他。
刘天和单刀赴会去了刘瑾府上,劈头盖脸对着奸佞一顿输出,好悬把刘瑾气个半死,过了几天就寻了个由头在武宗面前污蔑刘天和。
刘天和因此蹲了半年大狱,好不容易出来了,前途也算完了,自己去选了个八品县丞。
然而有能力的人是压不住的,刘天和在任上平山贼荡倭寇,百姓们安居乐业,从县丞升到县令,最后官至湖州知府。去年他创制了“手制乘沙采样等器”来测定河水中泥沙的数量,为朝廷立了大功,还是第一批使用水泥修加固河堤的官员。刚好工部有空缺,嘉靖就亲批将他提上来了。
然后同样的剧情又发生了一遍。
这两年皇帝愈发沉迷道教,因为没有耽误朝政,大臣们就当其是个个人爱好捏着鼻子不去管。刚才说的陶高士陶仲文本是个微末小官,因为喜欢神仙方术,被龙虎山掌教推荐入宫,授“神霄保国宣教高士”,非常得皇帝宠幸。
作为朝廷新贵,他也想结宗亲,刚好刘天和与其都是黄冈人,于是就这么攀上关系了。刘天和可太恶心这种事儿了,对着陶仲文没个好脸色,这一来二去地就结下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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