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阎清欢正帮她研墨,委屈巴巴乖乖受着,哪敢吭声。
江白砚漫不经心咬下鲜花饼,眉眼微垂。
施黛梳垂挂髻,垂落的几缕黑发因风糊在颊边,被她随手扒开,不甚乖巧地翘出小弧。
无所事事时,她习惯于单手支颐地发呆,层层袖摆如花瓣绽开,托映出一张小巧白皙的脸,被烛火照成薄红。
吹开一绺晃荡的发丝,施黛侧过脑袋,右手如招财猫爪子招了招,指指江白砚,又指指他腰间的剑。
这是在问他:右手受了伤,待会儿对上邪祟,握剑很疼吧?
江白砚摇头,左手指尖轻点剑柄。
他左手也能使剑,再说,这点疼痛算不了什么。
“这样布置就好。”
笔墨纸砚准备就绪,虞知画颔首:“小妹坐在窗边吧。月色正好,你——”
她一面说,一面眺望窗外。
月光轻如薄纱,笼起她半侧面颊,倏然,虞知画神色一怔:“那是什么?”
来了。
施黛默不作声握紧右拳,望向窗边。
万籁生山,明月疏星,恰是佳时。
夜色里,却有数团黑影悄然滋生,好似墨团点点——
毫无征兆,浓墨般的黑雾腾涌而至,径直穿过敞开的窗牖,朝房中滚滚袭来!
耳边传来虞知画的惊呼,以及客房外几声哀嚎。
施黛右手倏动,触到袖中一张单薄符纸。
第一波邪祟潮,开始了。
*
浓雾席卷而至,贴上身体的刹那,施黛有几分眩晕。
万幸她提前做过准备,同一时间催动清心护身的符箓,在气势如山的邪气里,保持一份清醒。
真正的虞知画说过,第一波邪祟到来时,伴随有鬼打墙——
当一个地方邪气或阴气太浓,阴阳的界限为之混淆,空间折叠,把人困在其中,找不到方向。
追查傀儡师时,施黛就遭遇过鬼打墙,这一回,显然与那次不一样。
情况更糟糕。
窗外只透进零星几点月华,烛火熄灭,晦暗莫测。
浓稠的黑暗有如实质,沉甸甸压上心口。施黛屏息凝神,用出一张照明符箓。
身边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人。
耳畔落针可闻,她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
——未免太阴森了吧?
心中暗暗腹诽,顺带给自己加油打气几句,借由一点火光,施黛举目四顾。
这里仍是客栈中的景象,气氛却诡谲许多。
她被传送到二楼长廊上。
墙壁爬满藤蔓般的血丝,密密麻麻蔓延成片,铺开满目腥红。
细细看去,血丝竟在缓慢蠕动,像蛇虫一类的活物。
入目之景怪诞至极,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走廊尽头——
准确来说,它没有尽头。
本应是一堵墙的地方,连通另一条如出一辙的长廊,在它的前后左右,亦有四个毫无二致的空间。
抬眼远眺,客栈被复制出无数份,每一份交织相连,形成一个永无尽头的迷宫。
这种程度的鬼打墙……
施黛右眼皮一跳。
手里多出一张单薄宣纸,她垂眸扫过,是幻境给予的提示,言简意赅。
【第二画】
【被困鬼打墙,寻找出口,逃出生天】
这是卫灵当天的行动轨迹,施黛照做就好。
可走廊漫无边际,要怎么找到出路?
握紧掌心照明的冷焰,施黛挪动脚步。
周遭阒静,连她的脚步声都清晰可辨。
在惹人心慌的寂静里,施黛来到紧邻的下一条长廊。
没有任何变化。
廊道漫无止境,空空荡荡,彼此相连的地方犹如野兽张开的巨口,强烈的压抑感令人难以呼吸。
忽地,她听见一阵风声。
声音擦过耳尖,仿佛有人轻轻吹了口气,湿冷粘腻,生出满身鸡皮疙瘩。
循声望去,哪有什么风。
一团双目赤红的黑影趴在墙顶,口中发出嗬嗬嘶声。
方才那冷意刺骨的气流,恰是它张开血口,落在她发间的呼气。
施黛:……
施黛:这这这什么东西!
这绝非多么美好的画面,四目相对,有短暂的瞬息,施黛脑子里嗡嗡作响。
电光石火间,一张雷火符被迅速挥出,疾光如影。
“敕!”
她出手干净利落,在邪祟倾身而下的当口,不偏不倚正中它面门。
雷火交织,破开暝暗,顷刻将黑影焚烧殆尽。
再眨眼,光芒褪去,四周恢复死寂的黑。
除掉了。
施黛深吸口气,攥起下一张符纸。
要说不怕,当然是假的。
这是她探查的第三起案子,刚来大昭时,施黛连看见画皮妖都觉得发怵。
先前猝不及防的画面比恐怖片惊悚数倍,她只是个血肉之躯的普通人,理所当然地,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对视时的惊惧尚未消去,施黛警惕凝神,四下打量。
太黑了。
层出不穷的长廊一条连着一条,她手里的照明符箓不足以照亮全部。
不知邪祟藏身何处,更不知哪里才是出口。
光晕影影绰绰,连远处被风吹动的窗棂,也如同一只择人而噬的恶鬼。
……不对。
这里没有风。
腥气拂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陡然逼近,施黛右臂轻挥,杀鬼符凛冽生光。
借着这道光,她看清身前景象。
一只通体惨白的邪祟扑面而来,面上仅有一张巨大的嘴,口中生满牙齿,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
施黛被恶心得够呛,找准时机引动符箓,白芒爆开,邪祟融成一滩腥臭难闻的黑水。
她捂住口鼻。
除妖这么几回,施黛很少有单独行动的时候,唯一一次孑然独行,是在坊间遇上鬼打墙。
但当日她身边跟着不少平民百姓,人多了,活气自然也多,远不如今天这样,自始至终孤零零一个。
心口怦怦跳个不停,施黛深呼吸,继续往前。
她虽则害怕,但不会轻言退却。
独自一人的情况,施黛习以为常——
譬如夜以继日打工兼职的时候,生病后手忙脚乱前往陌生医院的时候。
她甚至干过重感冒发着烧,在冬天发传单赚生活费的事,结束后回到学校宿舍,冷得浑身打颤。
从小习惯任何事都一个人扛,她骨子里有股倔脾气,越是倒霉透顶,越想硬着头皮拼个出路。
半途栽在某个地方,施黛觉得憋屈。
当然,害怕也是真的。
横七竖八的长廊交错折叠,施黛一遍遍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搭配一首欢天喜地《好运来》。
多亏手里的照明符箓,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独自行走在鬼打墙里,干脆苦中作乐,给突袭的邪祟们取外号。
那个只剩脑袋的怨灵浮在半空,只看轮廓,像西瓜球。
有团巨大的猫鬼龇牙咧嘴,施黛叫它黑猫警长。
还有位会吐丝的蜘蛛侠。
这样一想,原本的一部分恐惧化作微妙的新奇,大昭境内果然千精百怪,层出不穷。
唯一值得苦恼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