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停顿半晌,施黛说:“逝去的牺牲者中,有个男人……名叫‘秦箫’。同样死去的,还有他的表妹秦筝和好友严明。”
虞知画从没叫过“卫霄”。
自始至终,她对未婚夫的称呼是“阿霄”。
阿霄,阿箫。
施黛至今没忘,第三波邪潮结束后,有人说起死后化作厉鬼游荡的事。
虞知画笑得温柔,轻声告诉他们,逝去之人的魂魄难以被阳间窥见,一旦死去,便入轮回。
逝者已矣,转世投胎,心怀眷念不舍的,永远是活着的人。
“姻缘笺,是你和秦箫求的吧?那是多少年前?”
四十年,亦或五十年?那个时候,虞知画刚入世不久,应当如白纸一样懵懂纯白。
为救虞知画,秦箫在邪潮中丧生。
虞知画徘徊数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遇见秦箫转世,如今的卫霄。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与缘分,不过源于悄无声息的蓄意接近。
落水相救和教授书画都是。
卫霄与秦箫拥有相同的魂魄、相同的形貌,虞知画时隔多年与他相逢,很难不意动。
“正因如此。”
施黛鼓起勇气,定定看她:“虞知画,你才能瞒天过海,顺利骗过我。”
虞知画默然抬眸,卷翘浓密的长睫下,双目不辨喜怒。
“你的记忆确实不会骗人,你的画卷也不可能出错。”
施黛道:“但……整整第二幅画里,我见到的从不是卫霄,甚至于,一切远非当天的景象——”
“那是四十年前,秦箫死去的晚上。”
即便早有准备,亲口说出这段话,还是让她生出了深入骨髓的麻。
画中仙的三幅画,是虞知画亲身经历过的事实。
事实没法改变,为混淆视听,虞知画绘画时,用了个隐晦的伎俩。
第一幅和第三幅,选取前天夜里的记忆,很正常。
第二幅分为两部分。
鬼打墙内,是四十年前的往事重现;鬼打墙外的君来客栈,仍采用前夜之景。
因此,沈流霜等人察觉不出异样。
而施黛与江白砚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回廊里,从头到尾,只见到虞知画与“卫霄”。
虞知画容颜不老,身为转世,卫霄与秦箫相貌一致。
在四十年前的记忆里,施黛成为秦箫的妹妹秦筝。对卫灵和秦筝,虞知画统一称作“小妹”,分不出差别。
江白砚也不再是侍卫阿言,而是秦箫的朋友“严明”。
施黛和江白砚的长相在画境不变,几乎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这一幕角色更改,换成了数年前的另外两个人。
一切严实合缝,任谁都会被唬过去。
施黛想,难怪卫霄非得带着卫灵和阿言,他想要的,是“小妹”和“阿严”,从而与四十年前的称呼对应。
哪怕没有侍卫阿言,他也会邀请另一个同音的人来。
“四十年前,秦箫为了救你,腹部被妖邪贯穿。”
施黛想起那个拿着剑、笑意干净爽朗的年轻人,原来他早就死在多年前。
“现如今,用心因法残害数人后,为摆脱你们在镇厄司的嫌疑,你带卫霄故地重游。”
施黛轻声:“你早就想好了计划。领着卫灵和阿言上山狩猎,声称天色已晚,住进君来客栈。当夜邪阵启动,和多年前一样,你带卫灵与阿言进入鬼打墙。”
“在鬼打墙里,卫霄假装被邪祟重伤。卫灵胆子小,怎会掀开衣服去细细检查?离开鬼打墙后,你借口为他治疗,让卫灵与阿言出门看看客栈的情况。”
到这里,就和第三画的情形一样了。
“房中只剩你和假意重伤的卫霄。”
施黛说:“作为真正的幕后凶手,随时随地,他都能驱动邪阵。”
在虞知画创造的画境中,俨然是另一种情形。
施黛把前世的“秦箫”认作卫霄,特意检查他的伤口,确认他只剩下半条命,直接排除了卫霄的嫌疑。
前世的因,换今生的果。
好一出偷龙转凤。
“这就是凶手选择君来客栈的原因。”
施黛深吸一口气:“你们要复刻四十年前的景象。一样的‘卫霄’,一样的‘虞知画’,一样由君来客栈走廊形成的鬼打墙。”
柳如棠曾言,虞知画被目睹与连环凶杀案的死者有过接触,在镇厄司的重点怀疑名单。
很快,镇厄司将对她展开调查。
到那时,卫霄修习邪法的事迹定然暴露,必死无疑。
在被查出邪修身份之前,他们需要洗清嫌疑。
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并把罪名嫁祸。
“你在前世秦箫死去的地方,用他的重伤濒死,上演一出偷天换日的戏码,企图换取今生卫霄的一线生机。”
冷风倏过,撩动施黛鬓边一缕碎发。
日光柔暖,此间却唯有透骨的寒。她双眼灼灼如冷焰,看向虞知画的眼底毫无惧色,一字一顿。
“而我,是为你们脱罪的目击证人。”
第64章
经历画境时, 施黛对它的定位,是一场沉浸式电影。
虞知画的所作所为,类似剪辑。把两个不相关的片段拼接在一起, 让观众产生浑然一体的错觉。
他们看到的, 其实是虞知画想让他们看到的。
一方的毫无防备撞上另一方的费尽心机, 被骗了个彻底。
堂中静下, 无人开口, 气氛如拉到极致的弓弦。
施黛攥紧一张符箓, 随时做好反击的准备。
沈流霜神情淡淡, 拇指轻抚腰间的傩面具。
这是她坐在施黛与虞知画中间的原因。
虞知画活了不知多少年, 保不准有什么伤人的手段。沈流霜实战经验丰富,挡在施黛身前, 能护她平安。
“简单来说。”
在令人不安的阒静里,施黛打破沉默:“卫霄就是那个修炼心因法的邪修。心因法需要极阴之人,你调查死者的生辰八字时,曾被人目击过,遭到了镇厄司怀疑。”
“于是你和卫霄自导自演,通过画境,让我们误以为卫霄身受重伤。濒死之人无法操控邪阵,从而排除他的嫌疑。”
至于虞知画本人,她待在大堂没离开过, 更不可能是凶手。
出乎意料地, 虞知画只轻笑一声。
她似是困惑:“你起疑心, 是因在医馆里提过的‘保命符箓’?”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当你和卫霄同时扯谎承认,曾给过卫灵符箓, 我断定你们是同谋。”
施黛没放松警惕:“起初觉得你们不对劲,是看见那张姻缘笺。”
姻缘笺过于陈旧, 推算时间,与卫霄的年纪完全不符。
仗着有沈流霜在身旁的底气,施黛继续说:“四十年前,秦箫给过他表妹几张符纸。这件事你并不知道,没复刻在卫霄和卫灵身上。”
世上没有真正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无论虞知画如何处心积虑地还原当年,都难免产生纰漏。
正是这一点细节,成了摧垮全局的基石。
“是我失算。”
虞知画抿了口半凉的茶:“四十年前的鬼打墙里,妖魔来得十分凶猛。我们四人几乎没有交流,始终在竭力御敌——我原本想着,从秦箫口中,你们得不到什么信息。”
没成想,百密一疏。
施黛回想当时的情形,他们确实与秦箫交流很少。毕竟邪祟当前,没人有功夫闲聊。
保命符箓之事,是秦箫自己主动提起的。
这也顺理成章解释了,当天行走在鬼打墙里,施黛为什么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如今想来,是君来客栈长廊中的陈设。
相隔几十年,虽说君来客栈的装潢没变,但墙壁和地板有明显的斑驳痕迹。
当时她被困在鬼打墙里,邪气扭曲了空间,让墙壁生出藤蔓般的红痕,地板也是雾蒙蒙的,看不清晰。
因此,施黛没第一时间看出端倪,却本能察觉出不协调。
沉默须臾,施黛皱眉问:“这起案子里的锦娘……她被你们杀害了吗?”
看了好一会儿茶杯,虞知画低声:“嗯。”
直至此刻,她居然一如既往心平气和。
施黛定睛看她,透过虞知画清丽的眼,只瞧见一片空茫暗色,分辨不清里面的情绪。
她在故意拖延时间,思考如何脱身吗?
旁听许久,沈流霜终于忍不住问:“锦娘是你们选中的替死鬼?”
虞知画双目晦暗,轻扬嘴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