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这里虽说是江白砚的心魔境, 其实比心魔严重得多。
邪祟要彻底剥离他的善念,必然从中动了手脚,让一切往最为险恶的方向发展。
必须尽快找到他。
指尖止不住地在颤,施黛握紧拳。
经由阿狸之口,她大致捋清了灭世灾祸的真相。
上古恶祟打算在江白砚体内复苏,一旦他被恶念侵蚀,大昭将和阿狸记忆中一样,沦为人间炼狱。
机会只有一次,他们绝不能失败。
掌心浸出冷汗,施黛敛下神情,推开房门。
归根结底,她只是个年纪不大的普通人,遭逢剧变,心底的不安与惶恐居多。
但她想找到江白砚。
房门敞开,寒风迎面,吹得脸颊生疼。
施黛下意识眯起眼,定睛一望,不禁蹙眉。
天空是无穷尽的墨色,浓云压顶,暝晦无光。
半空黑烟缭绕,她细细分辨,发觉竟是邪气。
黑压压的邪息恍若巨网,弥天盖地,笼罩大半个长安城。
长安乃大昭都城,哪曾遭邪祟如此肆虐过。
施黛心知不妙,听不远处一声惊呼:“小姐,你怎么了?”
循声望去,是府里的侍女采枝。
采枝表情惊惶,将她上下匆匆打量一番。
施黛垂头,看清自己的模样,心下了然。
她进入心魔境前,曾把江白砚揽入怀中,沾了他的血。
双手和襦裙上红艳艳一片,眼眶想必也是红的,看上去尤其狼狈。
“没事。”
施黛开门见山:“江白砚呢?”
采枝一愣:“江白砚?”
她一开口,施黛便觉出不对。
采枝与江白砚不熟,在以往,从来都恭而有礼地唤他“江公子”。
“还没找到吧。”
采枝宽慰笑道:“小姐莫要着急。全长安的术士和官兵都在追捕他,过不了几天,一定寻得出来。”
等会儿,什么叫“全长安都在追捕他”?江白砚发生什么事了?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施黛心口一跳:“今天是什么日子?”
采枝温声应:“二月廿一。”
距离春分过去了十天,这十天里,施黛的记忆全是空白。
身处心魔境,她顾不得细想逻辑,随意编了个理由:“我方才被妖物偷袭,撞到脑袋,这几天的事记不太清了。江白砚为何遭到追捕?”
施黛满身血污,看形貌,与她的阐述倒也相符。
采枝踌躇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小姐不记得了?他体内邪气不稳,上古邪祟即将苏醒,为封印恶祟,需……需将他斩杀才是。”
施黛张了张口,半晌没出声。
从采枝口中,她得知了十天以来的前因后果。
春分当天,江白砚夜半无眠,无意中听见施黛与施敬承的对话。
在这场心魔境里,施敬承之所以将他留于施府,并非因为江白砚是故人之子。
打从一开始,施敬承便知晓,江白砚是恶祟选定的容器。
所有温情皆是假象。
施敬承与孟轲悉心护他,只为压制他体内的邪气。
甚至于,施黛有意接近他,也是欲图制止恶祟复苏。
真实的施黛对他厌恶至极,将他视作污秽不堪的邪修。
采枝不清楚春分夜谈话的具体内容,只知自己与“施黛”闲谈时,曾听她说起江白砚。
——“要不是为了压制邪祟,谁愿意同他一道?他与邪修待了这么多年,谁知道做过多少腌臜事,性子古怪又骇人,单单和他待在一起,我就要强忍恶心。”
世上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
给身在绝境中的人零星一点希望,再一夜之间,让他失去全部。
原来自始至终,他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江白砚在当夜知晓真相,恰逢恶祟复苏,邪气外溢。
施敬承见状,为镇压上古邪祟,向他径直拔刀,欲将他置于死地。
一番死斗后,江白砚下落不明。
施黛听得心惊。
阴差阳错的是,这样的事态发展,碰巧有迹可循。
施黛穿越而来,与原主对江白砚的态度天差地别。
原主待他百般防备,视他为洪水猛兽,从未对江白砚有过好颜色。
施黛来后,见他的第一面,却是满目含笑,向他欢欢喜喜打了声招呼。
一朝态度骤变,怎能不叫人生疑。
置身于这样的幻境里,江白砚又怎能不生恶念。
浸淫在血与痛中的前半生,是邪祟附身的容器;得到久违安稳的这几个月,又成了正道禁锢邪祟的工具。
没有哪一刻,是为他自己在活。
冷风拂面,寒凉刺骨,似能把血肉寸寸剥落。
施黛沉默垂头,看向手背上的天道印痕。
*
长安春时,冷若寒冬。
鳞次栉比的屋脊起伏如兽骨,夜色茫茫,一席红裙鼓荡凌空,似飞鸟起落。
邪气扑面涌来, 如海浪拍打全身,施黛借由符箓而起,掠出长安城。
因江白砚体内邪气日渐复苏,上古恶祟的力量愈发强盛,行将挣脱玄牝之门。
大昭境内妖邪四起,肆虐人间。
施黛一路往前,随处可见黑雾冲天,恶妖占据街头巷尾,平民百姓四散奔逃。
惨叫与嚎哭处处可闻,曾经喧闹的街市不复繁华,沦为被杀戮充斥的狩猎场。
时至傍晚,霞光似血,夜幕宛如漫无边际的鱼网,从天边漫撒而下。
远出城门,长安郊外愈发混乱。
浓稠的黑暗有如怒涛,自四面八方汹汹涌来。山林摇曳,鬼影幽幽起伏,带出几声凄怨哀鸣。
手背上的天道印痕色泽更重,已成了血样的深绯。
施黛挥符逼退又一只邪祟,视线凝在一处,神色微动。
这是一片阒静无人的深林,位于城郊荒山,因为山脚下有块墓地,阴气格外重。
理所当然地,妖邪多不胜数。
抬眼望去,血肉模糊的尸体堆积如山。
每只邪祟皆被剑气斩裂,四肢散在林间,血落如雨,把翠青色草木染作黑红。
炼狱般的景象。
邪潮翻涌,血流成河,碎裂的尸块随处可见。
施黛几乎无从落脚。
血腥气令人窒息,她试探性叫了声:“江白砚?”
无人回应。
以目前的局面,江白砚哪怕听见,大概也不想作答。
施黛攥紧雷火符。
在长安城奔波多时,她已精疲力尽,灵气所剩无几,双腿又疼又酸。
身上多出几道新鲜的伤口,汩汩淌出淋漓鲜血,痛意分明,施黛却没功夫去想。
江白砚会在哪儿?
身后杀气突现,她转身挥符。
几只邪物被雷光所缚,火光灼开,将其烧作齑粉。
冷风吹得枝叶作响,缭乱倒影中,现出一双双黢黑的眼。
此地邪物众多,见她孤身一人、渐趋力竭,已然把她视作猎物。
该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施黛瞧一眼手背,印记颜色更深了,红得近黑。
江白砚就在不远处。
她又叫了声:“江沉玉?”
仍然没人应答,江白砚是摆明了不愿理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