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阿狸习惯性噤声,听施黛道:“进来。”
一人推门而入,是同样绑了绷带的孟轲。
孟轲身后,跟着一袭青衣的沈流霜。
“黛黛怎么样了?”
孟轲不掩关切:“大夫说你流血太多,这几天要好生静养。我让厨娘煮了滋补气血的人参乌鸡汤,等熬好了,给你送来。”
“好多了。”
施黛展颜一笑:“你们呢?云声和江白砚怎么样了?”
“我们没事,大多是皮外伤。”
沈流霜道:“云声……妖丹的躁动刚刚平复,他在房中睡着了。”
施云声体内有颗狼的妖丹,每当他气息不稳、精疲力尽,识海都有妖气涌动,很不好受。
这一次,他是拼尽全力透支灵气,才坚持这么久的。
上古邪祟消失后,施云声当即昏了过去。
听他没事,施黛舒了口气。
“白砚也没受致命伤。”
孟轲道:“大夫说了,他主要是灵气消耗太多。”
——毕竟出了心魔境后,是江白砚单方面在屠杀妖邪。
“你爹来了传信。”
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孟轲把它递给施黛:“邪祟被压制后,玄同散人做了交代。”
玄同散人把全部希冀寄托在邪祟身上,得知它被永久封印,万念俱灰。
他不愿被镇厄司处死,为求宽限,透露了十年来的前因后果。
江无亦是他所害,用来掩埋邪祟在世的真相。
至于为何选中江白砚,原因有三。
其一,江无亦的魂魄是镇压邪气的主力。
让他的孩子被邪祟附体、沦为万民嫌憎的容器,是邪祟恶意的报复。
它本就是世间极恶的化身,以旁人的苦痛为乐。
其二,江白砚身为鲛人,体魄比常人强劲,足以容纳沉重的邪气。
加之他的剑术与身法皆是一流,远远胜过别的年轻躯壳。
其三,是江白砚的经历。
俗语有言,狡兔三窟。
邪祟活了万年不止,准备容器时,不可能只挑一个。
它寄生的人,必须心存至恶、对世间毫无挂念。
十年前,除开灭门江家,邪祟和玄同散人还选中了别的孩子,动用手段,让他们孤苦无依、受尽折磨。
三千多天过去,这些孩子有的自暴自弃,有的孱弱不堪,更多的,是伤痕累累,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江白砚是其中最好的,也是最强的。
他能从邪修手里活下来,连玄同散人都觉得讶异。
施黛安静听完,心底闷然,右手不自觉攥紧被褥。
就因为这样,江白砚在苦血里过了半生。
“今天来府上解除血蛊的大夫,她听见的‘神谕’,是邪祟所为。”
孟轲轻叹道:“邪祟要附身,血蛊肯定不能留。于是它做了伪装,以神的身份,引导巫医来解。”
可谓做得面面俱到。
邪祟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它分明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却败在了最后关头。
施黛百感交集,心里最多是涩然的酸,猝不及防,又听见敲门声。
这次的声响不急不缓,孟轲了然挑眉,沈流霜半眯起眼。
施黛回神:“请进。”
房门被推开,搭于门扉之上的,是只骨节分明的右手。
屋外凉风细雨,江白砚进门时带进水雾,浸湿他鬓发。
他换了件干净的白衣,没有多余装饰,断水剑别在腰间,透出剑客独有的冷意。
听施黛说过心魔境里的事,孟轲眼珠一转:“你们先聊着。”
她拽起沈流霜手腕:“我和流霜去瞧瞧人参乌鸡汤。”
沈流霜:……
沈流霜沉默须臾,向江白砚略微颔首。
据施黛所言,破除心魔的方法,是江白砚自裁。
沈流霜从不觉得,江白砚是心怀天下、为万民肝脑涂地的圣人性格。
她看人很准,心明如镜,江白砚甘愿放弃性命,多半是为施黛。
说到底,这小子对她妹妹还算不错。
沈流霜和孟轲适时离开,施黛坐在床榻,仰面对上江白砚的眼。
正是这时,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小腹伤口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全然消散了。
施黛心下一跳:“你又用?”
只三个字,两人都明白问的是什么。
江白砚温声:“今日灵气殆尽,用得晚了,抱歉。”
自他挥剑斩灭邪祟,余下的灵力不足以启用咒术,直到一盏茶前,才恢复少许。
很疼。
邪法一出,痛意涌入,是从施黛身体各处传来的战栗,也是她长久忍受的磋磨。
江白砚并不厌恶。
感她所感,受她所受,于他而言,是某种意义上的两两相融。
江白砚道:“你因我受伤,我理应——”
他话语未尽,戛然而止。
施黛坐在灯下,黑曜石般的杏眼里,蒙出浅浅水色。
她的眼眶很红。
“我真的,”施黛说,“担心死你了。”
在此之前,她很少想到“死亡”两个字,尤其把它和江白砚联系起来。
他比长安城所有的世家公子都厉害,永远像把不折的刀,就算面对百年修为的恶妖,也能泰然自若地拔剑。
心魔境里最后的一幕历历在目,到现在,她仍脊椎发冷。
由断水溢出的剑气悄然消弭,江白砚立在床边,目色是被春雾洇过的柔软。
再转瞬,他拥施黛入怀:“抱歉。”
江白砚俯着身,怀里有些凉,带一丝药香。
施黛把他抱紧,指腹按在他坚硬的脊骨,又一点点摩挲到后腰。
不是做梦,江白砚还活着。
黑沉的影子罩下来,像密密麻麻的网。
施黛身处其中,闷闷说:“以后不许这样了。你出事的话,我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对江白砚,她没法苛责。
当时的江白砚进退两难,前有镇厄司围杀,后有邪祟在虎视眈眈。如果施黛是他——
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话虽如此,可亲眼目睹江白砚自裁,她哪能心无波澜。
“再说,”施黛道,“如果没有你,我的嫁衣穿给谁看?”
说来也巧,她以身入境,脱离心魔境时,恰好穿着那件婚服。
在死斗里一番折腾,嫁衣破开好几道口子,万幸鲛泪没丢,刺绣也在。
擦药前,施黛把它脱下,托侍女去洗净。
面颊靠在她颈窝,江白砚静默半晌,带出清浅的笑:“只为我穿,好不好?”
他说话时蹭了蹭施黛侧颈,微微仰头,撞上她目光。
江白砚的眼睛最是漂亮,清润狭长,好似近在咫尺的明月弯钩。
明月含情,水雾袅袅,施黛被他看得耳后一热:“你别……”
她磕巴一下:“别想用撒娇来转移话题。”
江白砚轻笑出声:“好。”
他语气温静,定神看施黛片刻,忽地道:“我想吻你。”
比起陈述,这句话更像不容抗拒的邀约。
下一刻,江白砚的气息将她浑然笼罩。
他下意识遏制侵略性,这个吻柔和绵密,却依旧带几分化不开的占有欲。
施黛喝过药,为了压退苦意,吃下不少瓜果和点心。
尝起来,是清甜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