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江白砚灭了上古邪祟, 灵气消耗殆尽, 论存续时间,这次的转痛之术比以往结束更快。
在他表现出重新启用邪术、继续转移疼痛的意愿后, 施黛一把将他抱紧:“不需要。你陪我说话就好。”
她舒舒服服躺了一个多时辰,现在痛意席卷, 说实话不太好受。
腹部和后背像被火烧,施黛忍下不适,声音有点闷:“我们刚刚谈到什么来着?对了……苗疆。”
江白砚是怎么做到,顶着这样的疼痛,神色如常和她谈天的?
施黛仰头,一本正经:“转移注意力大法,常用常新。你不用邪术,多说说话转移我的注意力,效果是一样的。”
江白砚沉默一瞬,环紧她腰身。
他自然知晓,施黛不愿让他受疼。
这具身体被人利用得久了,连江白砚自己也不曾把它放在心上,能用则用,从未在意。
此刻听施黛开口,他心有憾意,却也熨帖。
房中熏香淡淡,江白砚细嗅她独有的气息,如同一株渴求甘露的藤,汲取温热芬芳。
他温声道:“苗疆多蛊师,山中居有大巫。蛊术与巫术皆为秘法,诡谲万分。”
江白砚去过不少地方,平日又常看书,施黛感兴趣的问题,他几乎全能给出答案。
听他耐心阐述大昭各地的特色,施黛在心里的小本子上再记一笔:
江沉玉,行走的百科全书。
她被勾起兴致,忙不迭追问:“苗疆的蛊毒,真有传说中那么神奇?我们去苗疆玩儿,不会被操控心智吧?”
江白砚低笑:“蛊有千百种,归根结底,只是炼化的虫豸。若真有人图谋不轨——”
十年前,闯入江府的黑衣杀手里,就有一个蛊师。
江白砚寻到他后,把那蛊师的蛊虫一只只塞入他脑中,心不在焉驻足打量,观看每只蛊虫不同的用途。
江白砚道:“剑比蛊快,我会杀他。”
施黛:……
不愧是江白砚,说起杀人,用得出这么温柔如常的语气,像在安抚。
她后来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和江白砚待到深夜,终是压不下困倦,打了个哈欠。
“你看。”
施黛仰头去看他,露出个嘚瑟的笑:“我没喊疼吧?与其用邪术,不如多来陪陪我。”
她失血太多,脸庞血色淡薄,这一笑,平添鲜活的色彩,生机勃勃。
江白砚低眉凝视,温声应她:“嗯。”
想起今夜的对话,他笑了笑:“此痛难耐,你能忍下,确有胆气。”
江白砚这是打开了什么夸夸开关?
施黛嘴角微勾,摸一下鼻尖:“你别总夸我。太天花乱坠的话,我会不好意思的。”
她说罢抬手,戳了戳江白砚侧脸:“你也知道很痛啊。”
世上没有不怕疼的人,更何况江白砚的身体非常敏感。
对于痛楚,他向来是习惯性地忍受,而非当真毫无感觉。
施黛今天累得头昏脑胀,时候不早,生出困倦的睡意来。
江白砚为她掖好被子,告辞离去。
他刚出门,半敞开的窗牖外,探进一个白绒绒的脑袋。
阿狸左右环顾:“你们说完了?”
它来人间一趟,锻炼出了眼力见。
早在孟轲与沈流霜离开时,阿狸就跟着出了卧房,给二人留出独处的时间。
施黛笑吟吟招呼它:“冷不冷?我给你捂一捂。”
阿狸抖抖身子,纵身一跃,如同巨大雪球,轻盈跳上床榻。
一整团毛绒绒进入怀中,施黛没觉着凉意,像抱住温暖的火。
她有些纳罕:“你好暖和。”
眼里闪出亮色,阿狸晃动两下大尾巴:“我的力量,在逐渐恢复了。”
施黛:“什么时候的事?”
“玄牝之门封印后。”
阿狸道:“我强行回溯时间,属于上一场轮回,游离于这一次的因果之外。直到上古邪祟被束缚、灭世之灾解除,因果重置,我才重新融入这个世界的天道。”
它晃一晃尾巴,尾尖凝聚灵气,在半空勾出莹白光晕:“你看,这是天道之力。”
施黛为它高兴,喜上眉梢,忽而想到什么,面露迟疑:“那你……”
它会离开吗?
猜出施黛的意思,阿狸轻声说:“天道不可干预人间,今晚,我必须回归天位。”
它目光闪烁,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停顿须臾,接着道:“虽然说过不少次,但施黛,多谢你。”
“不用说谢。”
施黛轻揉它耳朵:“我要谢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你把我带来这儿,我早就因为车祸没命了。”
她顿了顿:“你还会回来吗?”
来大昭的几个月,阿狸陪她度过了大部分时间。
起初她记忆混沌,对大昭的认知少之又少,是阿狸日日夜夜守在施黛身边,为了让她尽快适应,特意写出那册名叫《苍生录》的话本子。
担心她捉妖出事,最初的傀儡师一案里,阿狸更是时时跟着施黛,助她勘探潜藏的危机。
在那段人生地不熟的日子里,小白狐狸是她唯一的路标。
“应该可以。”
被她摸得惬意,阿狸眯起眼睛:“我虽然归入天道,但本质是上一场轮回中的碎片,与天道相融,又独立于天道之外。还有——”
它卖起关子:“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施黛果然被勾起兴趣:“什么好消息?”
“灭世灾变平息,世间因果大变。”
阿狸道:“我身为天道,理应做出答谢——十年前和今天,为了抵御邪祟,不是有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吗?”
天道之力恢复后,它感受得出一花一木的喜怒哀乐,也无比真切体悟到了人间的思与愁。
世人常说,“天佑大昭”。
只有阿狸最清楚,保护大昭的,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天道,而是扎根于此的千千万万百姓。
“我没法做到逆转生死,不过……可以短暂打开鬼门,让他们回到阳间。”
阿狸轻叹:“魂魄入世,能看看如今的大昭,再和亲人好好道别。”
施黛心下一动:“开鬼门?你这样做,会不会遭到惩处?”
在她的印象里,阴阳两界秩序分明,古往今来的千百年里,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放心,不会出岔子。扭转灭世之局是大事,天道降恩,属于情理之中。”
阿狸哼哼一笑,仰起脑袋:“我是最厉害的狐狸。”
*
青州落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月明星稀。
施黛与阿狸的对话不为人知,镇厄司观星台上,白发童颜的占星师手持星盘,闭目静思。
观星台伫立山巅,浓雾缭绕。夜风拂面,雾气宛如流动的轻纱,掠过她侧脸。
星盘生光,忽地,占星师陡然睁眼。
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惊异,侍立一旁的弟子恭敬道:“大人,何事?”
“即刻传令,天道降谕。”
白袍鼓荡,占星师凝眸:“灾祸临世,幸有万民护佑大昭。今日天道施恩,开鬼门,谢苍生——”
她侧目,看向弟子惊愕的脸:“凡逝去之人,可于梦中相会。”
弟子双目微红,颔首应下。
子时一刻,九声钟响自观星台起,绵延悠长,震彻长安。
子时三刻,鬼门大开,春风入榻。
无数人做起迥异却相似的梦,是千里江河的惊鸿一瞥,也是阴阳两隔的久别重逢。
江白砚回到十年前的江家。
恰值正午,身着白袍的男人背身而立,无言烹茶。
瘦削高挑的女人静候旁侧,听闻声响,倏而回眸:“沉玉。”
暖阳和畅,她轻笑抬手,露出腕间一个莹润玉镯。
江白砚见过这镯子。
当初施黛随他前往江府,发现藏匿于地下的两具白骨。
她非但没惊惶逃离,反而摘下自己随身的玉镯,戴在他娘亲的尸身上,说是见面礼。
这份礼物,温颐收到了。
“玉镯品相极佳,应是由一位姑娘常戴。”
温颐笑道:“是何人送的?”
*
昨夜的入梦与施黛无关,她与阿狸见了最后一面,看着小白狐狸在身前消散。
说“最后一面”也不对,阿狸提起过,它大概率偶尔回来看看,算是体察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