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其实他还有许多话未曾出口。
譬如他无父无母,生来没有名姓,从不知家人为何物。
“小黑”是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名字。
譬如张三郎的某些故事还算有趣,他曾佯装不经意地看过好几回,乐不思蜀,尾巴摇个不停。
譬如他很喜欢月娘做的饭菜,独自流浪这么多年,只有在那间小院子里,会有人为他准备一块又一块热腾腾的骨头。
正堂烛火摇曳,犬妖看见张小婉打了个哈欠。
她放下手中画笔,将一张拙劣的涂鸦看了又看,忽地弯起眉眼,望向他。
“小黑小黑。”
她的嗓音清脆干净,双目像是圆润的黑葡萄,那样明亮。
无须她开口,犬妖已经知道张小婉接下来要说的话——
“永远在一起”。
就像当年那样。
可女孩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微光流转,绽开一个纯然笑意。
她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小黑,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在画里,和你在一起。”
一阵冷风拂过,窗外竟响起闷雷。
长安连续数日乌云密布,直到今晚,直至此刻,终于下起了雨。
犬妖眨眼,泪水决堤。
雨声细细密密,如同轻柔鼓点,击打败叶枯枝。
冬夜的雨滴裹挟雪花,穿过敞开的窗棂,轻抚他面颊。
“好冷好冷。”
幻象中的张三郎抱着双臂哆嗦两下,小声自言自语:“说起来,咱们是不是真得给小黑做件衣服?那么点儿皮毛,能防住冬寒吗?”
张小婉举起双手欢呼:“爹爹娘亲,新年快到了,我是不是也能有新衣服?”
“都有,都有。”
月娘朗声大笑,眺望窗外淅淅沥沥的雪雨:“等这场雨过去,待到天晴,一定是好天气。”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痛,意识渐渐模糊,犬妖快要无法支撑自己站起。
他垂下眼,人形散去,重新化作一条瘦削的黑犬,一点点挪动身体,匍匐于张小婉脚边。
一家三口依旧重复着当年的景象,而他闭上双眼,喃喃轻语。
“这么多年过去,你们已经投胎转世了吗?”
“我已为你们报仇。四名贼人无一逃脱,我用他们杀害你们的方式,亲手了结他们的性命。”
“除他们之外,我没有害过别人。这样,算不算是一个好妖?”
“话本子很好看,骨头很好吃,那些涂鸦小人很可爱。还有……小黑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真的很喜欢。”
“……再见。”
几点凉意落在脸上,雨水夹杂着别庄外的浅浅梅香。
当施黛抬眸,看见微风浅浅,烛火温柔。
那只伤痕累累的黑狗蜷缩于角落,前爪轻柔按着一张残破画纸,好似握着珍贵宝物。
它面含笑意,静静睡去,恰如多年前,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那样。
第15章 【二更】
犬妖睡去, 正堂中无人开口,陷入短暂的寂静。
“所以——”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阎清欢还没缓过神来:“傀儡师的案子, 破了?”
施黛累得心力交瘁, 因为身上受了些伤, 不想动弹, 只想找个地方咸鱼瘫:“嗯。终于结束了。”
施云声皱了下眉, 指向角落里的犬妖:“他怎么办?”
“带回镇厄司。”
沈流霜斜斜靠在一根柱前:“镇厄司断案还算公正。这只犬妖杀人是为复仇, 没伤害过平民百姓, 罪责应该不重。”
她帮助犬妖凝结执念, 花费了太多气力,这会儿浑身瘫软无力, 嗓音恹恹。
第一次执行镇厄司的案子,就碰上这么艰难的乱战,施黛深深吸了口气,轻揉眉心。
不过累归累,能查清楚当年的真相、并在今晚救下犬妖一命,她打从心底里觉得欢喜。
嗯嗯,不能松懈,继续保持。
“你们身上的伤势如何?”
阎清欢给每人递来一颗药丸:“这是我炼的气血丸,能凝血补神, 促进伤口愈合。”
接过药丸, 施黛感到一缕极其清澈的灵气。
阎清欢不愧是富家公子哥, 这枚丹药看上去平平无奇,用的原料显然价值不菲。她刚咽下, 效果立竿见影。
腰也不痛了,腿也不软了, 连伤口的疼痛都在减轻,一口下去,血条恢复大半。
…这是什么神级奶妈!
施黛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不愧是你。”
“他失血太多,必须马上医治,我先去看看。”
阎清欢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一旁的犬妖:“你们——”
说到一半,他忽地停下,目光落在江白砚肩头,倒吸一口冷气:“江公子,你肩膀上……不会被刀劳鬼的刀割伤了吧?!”
施黛一愣,循声看去。
阎清欢说过,刀劳鬼的双刃含有剧毒,一定要避开。
她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一直有意躲闪。视线落在江白砚后肩,透过衣物被划破的裂痕,望见一道乌黑的血口。
很明显,这是中了毒。
不久前的混战里,江白砚是他们进攻的主力。
当时几人被妖鬼环绕,他剑势又快又狠,一直走在最前面——
是那时候被伤到的吗?
阎清欢面色煞白,江白砚本人却不在意,轻声笑笑:“无碍。阎公子处理犬妖的伤势就好。”
“这这这……”
阎清欢一个头两个大:“刀劳鬼的毒是剧毒,应该快要毒发了!”
他虽然懂得解毒的办法,但过程十分繁琐,要耗费不少时间。那边的犬妖还等着救命,没法子两头兼顾。
如果非得二选一,他肯定选择救队友。
“无事。”
江白砚扬了下嘴角:“我听说刀劳鬼的毒不必费神去解,只需将伤口处的毒素剜去,便可无恙。”
阎清欢神情复杂。
这话说得没错,只要趁刀劳鬼的毒素尚未发作,将伤口上的毒血剔除,就相当于解毒。
但……
怎么会有人云淡风轻说出这种话啊!用刀割下血肉,那也太太太疼了吧?!
没等他再出声,江白砚已拿出一把黑金短匕。
看架势,居然颇为熟练。
阎清欢还有些犹豫,猝不及防,听见施黛的声音:“江公子的伤口在后肩,自己看不见——不如我来吧。”
施黛攥了攥袖口。
她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否则千钧一发之际,不会用符术破坏阵眼、救下犬妖。
现在这种两难的情形下,最好的办法,确实是剜去江白砚伤口中的毒素。
否则犬妖危在旦夕。
伤口位置在肩头靠后,江白砚的视线无法捕捉,如果让他自己来,指不定会弄得多么血肉模糊。
至于施云声年纪太小,下手不知轻重;沈流霜的力气又消耗殆尽,连站起来都难。
施黛没做过这种事情,心下紧张,看向江白砚:“江公子,可以吗?”
江白砚定定看她须臾,垂了眼,递来那把短匕:“多谢施小姐。”
于是阎清欢去给犬妖急救包扎,施黛小心翼翼来到江白砚身后。
他身量高,为了方便她的动作,在墙边坐下。
白衣被缓缓拉开,露出瘦削肩头,衣襟垂落的窸窣轻响里,施黛看清他肩上的情形。
江白砚身上有许多伤。
他儿时是邪修承受痛苦的替傀,长大后四处除妖,留下的伤口深浅不一,愈合成褐色的痂。
少年宽肩窄腰,肌肉匀亭漂亮,一截颈线如名家水墨中利落的一笔。因肤色冷白,那一道道疤痕被衬得格外显眼,如同白玉之上横陈的蛇。
“施小姐。”
江白砚背对着她,看不清神情,语气如常:“请。”
施黛握紧手里的小刀:“那、那我开始了。”
出于理性,她主动提出帮江白砚割除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