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这件事,冯露的爹娘对他们说过。冯露曾被贩子拐走,送去乞丐窝点,采生折割——
“采生折割”,即是将拐来的小孩折断手脚,亦或挖眼毁容,让他们沦为残疾,再上街乞讨。
这样的孩子,往往更能博取同情,为乞丐窝敛财。
“乞丐窝里,有很多受苦受难的孩子,也有一个同样被拐来、待我极好的姐姐。”
轻轻拂过瓷瓶,冯露道:“我看着他们受苦,却无能为力。当天晚上,姐姐带我出逃,她为我……引开了人贩子,再没出现过。”
独自吸引贼人的注意,被擒获后,她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后来冯露拼尽全力逃回家中,让爹娘报官去寻。等她带领官差再到乞丐窝点,已人去楼空。
“从那以后,我便下定决心当个大夫,去帮更多人。”
把瓷瓶交给身旁的中年女人,冯露轻扬嘴角:“将这个药瓶赠予你,望你无病无灾,心怀慈悲,逃离生天后,能寻得心之所向。”
中年女人颔首接过。
她生得高挑,眉宇间带有几分冷峻之气,这会儿眼尾微垂,显出少有的柔软。
沈流霜记得,她曾大大咧咧讽刺过几个妖物,是个性情火爆、直来直去的人。
“我叫程梦。”
中年女人随意挠了挠头:“我是被家里那口子灌了迷魂药带进来的。”
想起丈夫,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家世代打铁,铺子就开在城西。那混账平日里装得正正经经,暗地里竟在赌钱,半月前我知道这事时,他已欠了一大笔债。”
她习惯性张口,想骂几声不堪入耳的脏话,目光扫过几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生生忍住。
“听说莲仙能赐下金银珠宝,他把药下进我的茶水里头,等我醒来,就在这儿了。”
程梦取下脖颈上的长链,递给身边的沈流霜:“这个给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窝囊,你可以是漂亮的花花草草,必要的时候,得做一把剑。”
沈流霜道谢接过。
这是一条朴实无华的绳链,通体漆黑,下端绑着一把小拇指大小的袖珍剑。
她和柳如棠都不是本人,阐述得中规中矩。
一圈下来,每个姑娘都简单介绍了一遍自己。
有浓眉大眼、想成为捕快的宋招娣,有体弱多病、唱曲儿很好听的杨泠泠,也有十岁不到,一边擦眼泪一边瑟瑟发抖说不害怕的秦媛。
没过多久,遽然间,从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钟鸣。
悠远空灵,沉郁低回,紧随其后,石门被轰然打开。
正如冯露所言,镜女面色苍白站在门后,先是不安地侧头眺望甬道深处,再回过头来,尾音轻颤:“出来吧。”
“你,”柳如棠下意识问,“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镜女微怔,摇头。
她不会,更不敢。
多年前被莲仙俘获,她对那只大妖心存畏惧,连和它对视一眼都做不到,莫说逃跑反抗。
对这些女人生出恻隐之心,协助她们逃跑,于她而言,已是最胆大包天的事。
她没胆子再越界。
有人怯怯道:“可你放了我们,要是被莲仙发现,它……”
“方才没有妖巡逻。”
镜女道:“不会有谁知道,是我放走你们——抓紧时间,快走吧。”
更多的话,她没再说。
所有人心知肚明,她们这一逃,生还的几率不大。
“我之前,不知道你……”
赵流翠摸摸鼻尖,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说了过分的话,抱歉。还有……多谢。”
时间紧迫,容不得多话。
女人们或惊恐或戒备地从洞中走出,路过镜女身前,皆低低道了声谢。
镜女一如既往沉默不语,唯有脊背绷直了些,露出几分近乎于赧然的局促。
“我们人数众多,很容易被巡逻的妖怪发现。”
程梦道:“分散还是抱团?”
沈流霜不假思索:“分散后容易孤立无援,不如抱团,能相互帮衬。”
“可是,”杨泠泠低声道,“我们手无寸铁,倘若遇上妖怪,该怎么办?”
她还想再说什么,目光不经意一瞟,愕然睁圆双眼。
头顶的莲花灯倏忽闪了闪,站在她身旁的李家二女儿抬起右手,抚上面颊边缘。
简直匪夷所思。
随她指尖用力,整张脸竟如画皮般卸下,露出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来!
这幅画面的冲击力不可谓不大,在杨泠泠惊呼出声之前,柳如棠笑盈盈捂住她嘴唇。
“嘘,别出声。”
柳如棠道:“镇厄司办案。”
*
镜女错开了妖物前来巡逻的时间,目前还算安全。
沈流霜与柳如棠卸下画皮妖所绘的面具,一前一后,行在队伍首尾两端。
从隐蔽的衣物口袋里掏出傩面具,沈流霜目色沉凝。
饮下的神酒仍在生效,酒里的毒不仅能让四肢无力,还遏制了体内的灵气。
她和柳如棠很难达到全盛状态,但无论如何,必须在朝拜仪式结束之前,把身后的姑娘们顺利带出去。
沈流霜记得清清楚楚,冯露说过,每当朝拜仪式结束,莲仙都要一口气吃掉五人以上。
如果可以,她想护住这里的每一个。
眼底浮起阴翳,沈流霜轻抚面具边沿。
她们人数众多,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必有一场硬仗要打。
果不其然,沿着甬道穿行片刻,前方隐现混浊妖气。
紧接着,是一声怒喝:“你们在干什么!”
开始了。
沈流霜轻扯一下嘴角。
钟馗傩面覆上脸庞,阻隔视野之中摇曳不定的火光。
唱词起,惊雷生,一把由雷火铸成的长刀被紧紧握在手上——
不给它们丝毫反应的时机,沈流霜前袭挥刀!
前方是三个凶神恶煞的小妖,见长刀横斜而至,因对方气势太盛,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雷光湮灭,刀锋骤落,三具尸体轰然倒地。
另一边的柳如棠握拳:可恶,好帅,这还是在她喝了毒酒的情况下。
被她装到了。
“憋死我了!现在我能出来了吧?”
白九娘子腾地化形,盘旋在柳如棠脖颈,轻嘶几声,欢欢喜喜眯起眼:“是蜘蛛。我喜欢吃蜘蛛。”
她们亮明镇厄司的身份,白九娘子没必要继续伪装成项链。
柳如棠动了动发麻发软的右手,因抑制不住的战意,挑眉咧开嘴角:“这是个蜘蛛窝。今天你能吃个尽兴了。”
迷宫四下俱寂,方才小妖的惊呼无疑是个引火索。
不消多时,有更多脚步声窸窣靠近。
“弟子今朝祈愿请,伏请仙家早临堂。”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柳如棠轻抚颈间白蛇。
迷宫深在地下,此时却扬起森冷微风,撩动她如火的殷红裙边,与耳畔一缕散落的发。
“收妖断邪弹指间,吾今急急如律令,仙家妙法不虚传。(1)”
听她低语,好几人好奇投来视线,骇然屏息。
每落一字,白九娘子的形体便暗淡一分,在柳如棠脖子上,现出愈发清晰的蛇鳞。
最后的请神咒语落下,白蛇已消散无踪——
准确来说,是与柳如棠融为了一体。
一双黑眸化作蛇瞳,侧颈生满银白蛇鳞,当她轻笑,自口中探出的,亦是腥红蛇信。
“打哪边?”
是白九娘子的声音,低沉婉转。
“东和南吧,剩下的交给沈流霜就好。”
再开口,又成了柳如棠脆生生的声线。
语毕,身起。
如同一条真正的蛇,柳如棠轻盈欺身向前,手中化出一条软鞭。
长鞭所过之处,似白蛇吐露獠牙,即便只轻轻扫过,也可令妖物皮开肉裂、血痕深可见骨。
出马仙,是北方请神上身的司婆。
以凡人之躯承受仙家的法力,对付几个小妖,不成问题。
白九娘子语带不满:“鞭子力道不够,你体内毒还没解?灵气不畅,难受死我了。”
柳如棠满不在乎:“这样,不是更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