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金书
福临说带她来看看他的心。谁能想到,大清国皇上的心,在汤若望这儿呢?
难不成,是她判断错误,福临不是一心向佛,是一心向外教,一心想入教么?
可在他的那个小隔间里,有关外教的那些书,并不是放在手边或者好取用的地方的,而是高高的放在顶上。
看是看过了,但不常看的样子。
福临走过去,面带笑容的将汤若望扶起来,叫了他一声汤玛法。
汤若望是典型的德国人长相,高鼻深目,金发碧眼,五官粗犷硬朗,他的人倒不是很高。
但是身材很健壮。哪怕是年纪大了,站在福临面前,也丝毫不显得瘦削。
公主格格们知道太后有位外国义父,知道皇上有一位汤玛法,但是都没有见过。此时见了汤若望,一个个都很好奇,可又记着规矩礼数,不好总盯着人家看。
倒是汤若望,在这里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大大方方的任由公主格格们打量。
汤若望不愧是太后都亲近的人,含璋与他对视,见他给自己行礼,福临叫免了礼,含璋与他寒暄几句,就感受到了这位洋老大人身上和煦温暖的气质。
也便是这样的人格气质,才让汤若望能在这片土地上从明到清,都得朝廷的重用了。
福临牵着含璋,又亲切的挽着汤若望的手一道进去:“汤玛法,朕又来借你的地方了。”
汤若望笑道:“陛下带着皇后殿下与公主格格们前来,是臣的荣幸。臣欢迎之至。臣这里,永远都是属于陛下的。”
汤若望几乎可以说是看着福临长大的。
他尚记得,就在几年前,他侍奉的这位年轻的少年天子,是那样的郁郁不得志,又是那样的躁抑。
他的目光没有现在的明亮,他的神情没有现在的快活,他甚至没有现在哪怕一分的神采飞扬。
那时候的福临,婚姻不顺,内外交困,哪怕是能够一展抱负的时候到了,汤若望也看不到福临的快乐与希望。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汤若望眼中的福临带着快活昂扬的激切,他甚至面带微笑,那些阴翳的沉郁仿佛都消失了,那些黑暗的过去仿佛都被福临给深深的埋葬了。
现在站在汤若望身边的,是一个将要展翅高飞,或者说已经蜕变了的年轻帝王。
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他呢?汤若望想。
年轻的福临,在教中无数次的跟着他冥想,似乎也并不能完全的帮助他。那么,是什么样博大的力量,在这么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改变了大清的皇上?
久经风雨的汤若望,将目光缓缓的落在了皇后的身上。
这是皇帝陛下的第二位皇后了。
很显然,她并不同于第一位皇后。能让福临将皇后殿下带到他这里来,还这样亲密的站在一起,看着尊贵的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汤若望似乎悟出了些什么。
看来这位明艳如太阳般耀眼的皇后殿下,是她,给予了年轻的帝王神秘而又广博的力量,使他重新找到了光明和方向。
汤若望真心为福临感到高兴。
到了这样新奇的地方,宫里的不愉快早就被三个小丫头抛之脑后了。
格佛贺特别兴奋,跟在福临和含璋身后,好奇的看着周围:“汗阿玛和我们说,带我们来看看新鲜玩意儿。翁库玛法这儿,都有些什么新鲜玩意儿呀?”
她嘴甜,知道福临和太后都对汤若望很尊敬。因此她也很尊敬汤若望。
倒是汤若望不敢受公主这样的称呼,还是福临说无碍的,汤若望才笑道:“臣这里确实是有许多的东西值得一观。公主与格格,都可以随臣一起去瞧一瞧的。”
汤若望看着福临道:“陛下的客人已经到了。”
福临挑眉:“她来早了。”
汤若望道:“陛下的客人是一人前来的。不言凄苦,但甚是辛苦。只怕是在府中不堪重负,在臣这里,才可以放松一二吧。”
福临点点头:“朕知道了。玛法去忙吧。带公主格格们四处瞧一瞧。朕与皇后去见客。”
汤若望领旨,即去了。福临点了苏克萨哈鳌拜等十个御前侍卫去护卫公主格格们。
随后便牵着含璋去见那位‘神秘’的客人。
福临身边的御前侍卫,含璋见的很少。今日才是彻底见到了一些。苏克萨哈鳌拜几个人,她多看了几眼。
这可都是以后有名的人呢。不过现在也瞧不出什么来,都还是很年轻的小伙子,而且长的都还挺好的。
大约是含璋瞧的太明显了,下一瞬,她就感觉到福临捏着她的手,凑近了问她:“含含瞧什么呢?”
他似乎是不高兴了。
含璋可被他知道是在看别人。直觉福临会逮着机会不放过她,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转过头。
挽着他的胳膊,软声问他:“皇上要带我见谁呢?”
福临牵着含璋的手,带着她轻车熟路的往教.堂深处去。
这里既是汤若望传.教的地方,也是他生活的地方。
在后面,便是早年间太后赐给汤若望的宅邸。
福临噙着笑,牵着她在这绿树成荫的花园中穿行,一路上分花拂柳,他还只顾着与她说笑:“去见个含含这些时日心心念念在意好奇的人。”
心心念念?含璋还不懂。
心思一落在在意好奇这几个字上,含璋福至心灵,忽然就明白了:“皇上是说孔格格?”
福临含笑不语。
与含璋走到花园深处,含璋就见到了一排厢房,那厢房似乎是客房的装扮,里头布置的都还挺好的,叫福临领着,走到了尽头的那一间,瞧着那雕花的玻璃窗,福临才笑道:“这儿是朕和太后住过的地方。”
“早几年出宫到这儿来,朕与太后曾在这里住过些时日。”算算日子,最近一回福临再来,好像已过去大半年的光阴了。
在福临亲政之前,他和太后来这里住过。福临亲政之后,太后来这里要少些,福临倒是一年里会来个几次。
难怪了。含璋方才就看见,前头有两间似乎是卧房的地方被锁起来了。透过雕花的玻璃窗瞧里头,东西都被黄布给蒙上了。
现在想来,是太后住过,不可再有人去蒙尘,自然是要保护蒙起来的。
福临牵着含璋进去了,屋内有人候着,见他们来了,立时跪下给他们请安。
“皇上吉祥。皇后吉祥。”是个清越低沉的女声。
含璋从旁走过,再同福临一道在主位上坐下,孔四贞垂首跪在那里,她瞧不见她的模样,只看见孔四贞一身素白男装,身形清瘦。
福临显然是早就约好了孔四贞在此见面的。他和汤若望都说孔四贞是客。
福临又说,与孔四贞脾性不和,也不是在一起过日子的人。他们也没有什么私情。
可联想起孔四贞的身份,又想着定南王旧部如今四散在广西,定南王府如今就只有孔四贞一人足以支撑门庭。
含璋总觉得福临约她到这儿来,不是什么私情,是要谈论国事。
可他们要谈论国事,带着她在身边的意思是?
含璋瞧了瞧福临,福临正抬手叫孔四贞起身坐下,趁隙看了她一眼,眸光温柔,含璋就想,该不会是福临怕她事后知道他们见面吃醋,所以特地带着她来的吧?
瞧福临那个模样,含璋越来越觉得自己所想的没错。
什么来看看他的心。他可真是温柔体贴呀,带着她出来,怕她吃醋这事儿,都干的如此的清新脱俗。
含璋真不知道是夸他自觉,还是夸他心眼多了。
在他眼里,她这个皇后就这么爱吃醋呀?
那她是分时候分人,也不是什么醋都吃的嘛。
孔四贞坐下后,含璋才瞧清了她的长相。
若单论长相,十六岁的孔四贞其实是很漂亮的。她是王爷之女,和京城里满八旗那些王爷贝勒府上的格格是不一样的。
那些女孩子,多少有些骄矜之色,是满洲格格都有的气质。
孔四贞是纯粹的汉人家的姑娘。编入汉八旗,可根儿上,她终是南边来的姑娘。
身量清瘦。是个纤细的体格儿。
可家逢巨变,定南王孔有德自尽,留下她和幼弟从尸山血海里逃出来,一路上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险象环生,才能保住性命,又把父亲的尸骨从南边带回京城。
这些个国仇家恨压在孔四贞身上,血腥肃杀里走出来的姑娘,身上就多了股战场上带出来的坚毅挺拔,那是沾过血的人。
含璋看她一身男装,束衣束袖,就想起太后先前和众人说过的孔有德的事儿。
这样的大变,打碎了孔四贞身上的女儿香,将她硬生生的塑成了个背负王府将来的继承人。
孔四贞右耳后头有一道巴掌长的伤疤,似乎是利刃所划,现在虽然愈合了,但一看那伤疤就是深可见骨,只怕疤痕是很难再去掉了。
含璋见到这个,不免有些心疼。这伤若是再偏一点点伤到动脉,孔四贞就没命了。
“你进宫去给太后请安,也不来见朕。朕只好叫你来这里。一别经年,朕想,朕应该和皇后一起,见一见你。”
福临目光幽沉,望着孔四贞的目光很沉静。他也看到了孔四贞耳后的伤痕。
福临想起,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孔四贞。
从前对于这个定南王的独女,福临好像是并不喜欢的。在他年少的时候,在他被多尔衮管制,不能随意去慈宁宫见太后时。
孔四贞却养在太后身边,随时随地可以见到太后。在他被皇父摄政王压制的时光里。
孔四贞却是住在慈宁宫中备受瞩目宠爱的定南王独女孔格格,他又怎么会对这样的年月里所谓的这样的‘青梅竹马’有感情呢?
但那已经过去了。
福临在很多个层面上,都需要亲自见一见孔四贞。
孔四贞似乎笑了一下,但那个笑稍纵即逝,并不明显,看在人眼里,以为她是没笑的。
孔四贞说:“奴才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太后对奴才有恩,奴才想着离京前是一定要去给太后请安的。奴才身边,盯着的人太多了,奴才不便去乾清宫见皇上。”
“奴才出京后,想平安一些。”
福临沉声道:“朕知道。所以才将会面安排在这里。朕和皇后来了,但不会有人知道你来过。”
含璋听他们说话,也透着京外的险象环生刀光剑影。
她看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出声说什么。
两个人这个样子,当然是没有什么私情的。孔四贞看福临的眼神,也不是看有旧情的人的眼神。
世上就没有这样的青梅竹马。
可这两个人说话相对就是那么的别扭。似乎沉甸甸的拢着各自一起的四年,偏偏那四年里,又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似的,不肯放下,偏偏又不能放下。
难以走过,难以逾越,轻舟过不去万重山。
孔四贞进宫给太后请安的事儿,含璋一点儿都不知道。听孔四贞的意思,似乎是悄悄进宫的。
福临带着人出宫了,贵太妃与博果尔可以不用去管,可宫里朝政上的急务却不能拦着。
如果有事,照旧是迅疾呈送到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