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金书
含璋走到树下,抬眸瞧了瞧面前的红梅。
红梅晶水,都结冰了。成了一朵雪凉的红梅花,在夜色里头瞧着,还挺好看的。
这里没有缭绕的佛香,含璋闻到的,是梅花的清香。
“檀主。”憨璞给含璋行礼。
此时再看这位禅师,倒是有几分出尘入世的佛性。
含璋漫不经心的碰了碰眼前的一朵冰梅花:“禅师以为,本宫和董鄂氏是一样的人吗?”
“自然不是。”憨璞道,“董鄂施主不及檀主有慧根。董鄂施主深陷其中,已不可自拔。与我佛,董鄂施主已失了缘分了。”
此时,含璋懒得与他来往机锋。
梅树底下的雪没有扫过,就只有她与憨璞的脚印在这里。
她呼出一口气,与憨璞数步之遥,一个站在梅树这边,一个站在梅树那边,并不亲近,也并不亲密。
仿佛疏远的似佛与人间的距离。
又好似身处在一个空间之中。从这处能望到那处,从佛堂,能探到人间。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含璋问道。
憨璞沉静道:“檀主命格不是此间命格。檀主贵不可言。檀主是世所罕有的。不只是拙僧,还有拙僧的师弟,拙僧的师父,都能看出来。”
含璋笑道:“禅师你真的太夸张了。这么说,你们佛门中人,个个都能看出来?”
憨璞道:“非也。是与檀主有缘,才能看出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含璋问了:“你师弟师父,是谁呢?”
憨璞答说,师弟行森。师父玉林琇。
含璋哦了一声,却将眼前一朵冰梅花上的冰晶都掰开了。
冰晶落在她的指尖上,很快融为温热的雪水。
行森。玉林琇。什么有缘呢。这都是和那个‘福临’出家有关的人物。
是因为有了她,福临不会再出家,他们的功德不能再有,所以能认出她的身份来历吗?
含璋看着憨璞的清泠目光中有了冷意:“你们原先,想的是皇上。如今觉得本宫更好,所以就想要度化本宫出家吗?”
憨璞的眼中突现一点无奈:“檀主。这非是拙僧所想的。拙僧只是想试探一下檀主。将来,檀主总会见到拙僧的师弟与师父。师弟性痴,师父说,恐怕我等都要落在他的手上,被他所牵累。”
“拙僧不想这样。也怕檀主会动心。所以试上一试,”
含璋将那雪水甩在地上,垂眸冷道:“本宫什么都知道。”
今夜无月,一点星子透过云层,一点浅淡的光亮落在白雪上。
雪光倒是更明亮些。
廊下挂着灯。孔嬷嬷手里也提着风灯。
四处都挂了些灯,不甚明亮,但也不甚昏暗。
憨璞注视着面前的皇后娘娘。
娘娘年轻,眉眼灵透鲜活,哪怕是冷冷的,竟也有些像那殿中的菩萨模样。
憨璞的心中,盘桓缭绕的不是尘世俗人的爱美喜悦,而是一番依托佛缘定数的敬畏与臣服。
“您当然什么都知道。”憨璞轻声说。
“您是这方世界的变数。是改变帝星的变数。您本来不属于这里,却来到这里。您无所不知,您若修佛法,佛门将远远飞跃到您所知的高度。”
“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佛门中人,无一能抗拒。度化帝星,是无上功德。可若是度化您,是千秋万世的功德。因此,帝星之佛缘,全在于您的身上。”
“只是您修佛法,便断了尘缘。不再影响帝星。但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回去?”含璋眼眸微颤,“本宫,还能回去?”
憨璞的话,含璋听懂了。
她来自三百多年后。三百多年的发展,他们总觉得佛法是有差距的,就想着利用她的所知,助佛门成事。
这些个得道高僧,勘破生死转回,能掐会算的,却是把心思用在了这上头。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本事。世所之大,总会有一些人会一些东西的。
只是憨璞说的回去,是说的回现代去吗?
含璋是出了意外。
有个直播,对她来说挺重要的直播,她怕迟到了,时间上赶得急了一点。
结果就是这么一点点,也是她倒霉。正好遇上了人家夫妻吵架,高空坠物,一大袋他们所谓的定情信物砸下来,含璋重伤,然后没能抢救过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去了多久,死后的意识漂浮不定。等到她再回过神来,觉得身体有实感的时候,她就成了博尔济吉特氏的含含小皇后了。
怨恨吗?那肯定是的。
可是漂浮不定了那么久,那些强烈的情绪好像都被消磨光了。
最后醒过来的含含小皇后,就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获得了一次新生的机会,她丢弃了所有不好的东西,在此间被人宠爱,明媚舒展自在地活着。
憨璞道:“死而复生。循环往复。您若是想回去,舍弃一切,自然是能回去的。”
舍弃一切?再死一回吗?
那她在现代都死了,再回去,她还能是含璋吗?听憨璞的意思,她好像是还能做含璋的。
含璋垂眸,看着地上被她踩出好些脚印的雪地:“本宫不会舍弃自己的生命。”
生命多可贵啊。像憨璞这种没死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憨璞叹道:“您当然不必舍弃。数十年后,您也会被迫舍弃的。人之一生,除却佛祖,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些事。往来处来,往去处去。您终归会回到您初来的地方的。”
如果刚刚来的时候,含璋听到这番话,心里一定是高兴的。
她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大适应,当然是想回去的。
现在听见这番话,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含璋看着憨璞那张脸,不喜欢这个和尚看她的眼神。
好像她是个救世主似的。可她真的是个救世主吗?
才不是呢。三百多年后的佛,会比现在的好吗?
“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一切佛。时间或者空间,其实都是不重要的。”
含璋微微一笑,看着憨璞仿佛听见仙音似的倏然而亮的眼睛,她招了招手,叫了孔嬷嬷找个力气大的小太监过来。
她示意憨璞站着别动。憨璞特别听话,还真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含璋叫小太监穿上宽大的油衣,与小太监吩咐几句,她则远远站在廊下,请孔嬷嬷看一场好戏。
就见那小太监跑到梅树底下,站定之后,狠狠踹了一脚那落满冰晶的梅树。
哗啦啦。冰晶与雪花,瞬间从梅树上骤然脱落,砸了憨璞和那小太监一头一身。
小太监穿着油衣呢,一点事情都没有。
往这头一望,看见皇后娘娘的手势,立刻抖掉身上的雪,迅速跑掉了。
含璋冷冷看着被雪埋了一身的憨璞,她心里舒坦了,哼了一声,带着孔嬷嬷扬长而去。
憨璞如入定一般,站在梅树下不言不语,心里却在苦笑。
他是不成了。这位皇后娘娘的性子,惹不得啊。还是要会同师父一起劝一劝师弟,放弃那可怕的念头才好。
孔嬷嬷倒是有些担心的,频频回头,总没见那禅师离开,等他们都拐弯了,就瞧不见了。
含璋道:“嬷嬷别看了。出口气而已。他不是好好的么。”
孔嬷嬷道:“主子生气,是憨璞禅师得罪了主子么?”
含璋笑嘻嘻地道:“他想叫我去死。”
孔嬷嬷吓了一大跳:“主子!”
含璋又笑:“嬷嬷别怕。我乱说的。以后这海会寺啊,咱们再也不来了。也不见这些和尚了。这些和尚都有病。”
果然福临不把佛门放在眼里。这才好呢。
怎么能为和尚所用呢?任何的思想与信仰,如果实用的话当然好,如果是不能解决问题还要用来胡乱控制人的,那就应当远离啊。
到底还是那个小太监,没跑远,瞧了一回,看憨璞禅师顶着满身的雪水走了,才悄悄去了正院,把话悄悄传到了墨兰墨心那里。
墨兰墨心去和孔嬷嬷说了一声,孔嬷嬷又暗地里打听了一回,见憨璞禅师没有借此闹事,海会寺里静悄悄的,孔嬷嬷这才放心了。
含璋一夜都睡不安稳,福临又不在身边,没人陪着她睡,做了噩梦也没人哄着,含璋干脆坐起来,望着床帐出神。
她老是会梦见死的时候。明明都已经放下了,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偏偏在梦里梦见了,还挺清晰的。
不是那些不好的情绪又回来了,是她跟个旁观者似的,一遍一遍的看着她事发时的样子,偏偏她就是个旁观者,救不了命,也阻止不了事情的发生。
含璋都不敢睡了。
连灯都不想点,就那么在夜里坐着。
心里想有个人在身边陪着她,却又不想叫孔嬷嬷和墨兰墨心进来。
屋里倒也不是一点光亮都没有。
外头的雪光印在窗扇上,有那么一点银白的光透进来,落在她的床帐上,能看见屋里的影子。
这佛堂静室,含璋不想住了。
她想回宫。
今夜是孔嬷嬷在外头守着她值夜。
外间有小榻,孔嬷嬷就睡在外头呢。
含璋起来,以为自己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便不会惊醒孔嬷嬷的。
结果却瞧见内室门前亮起一盏灯,有人提灯走进来,含璋隔着床帐看不清来人是谁,只模糊看见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
“嬷嬷?”含璋轻声问。
“是朕。”床帐被人撩起,挂在一旁。
福临的脸出现在光亮之中,含璋忽而鼻头一酸,不知道何时涌出来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的身体反应甚至比她的思想反应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