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袂浅
“朕初到那里时简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二傻子,看见一种不用点燃就能亮起的灯都得兴奋的开开合合摁好几次开关。”
“铁皮四轮车?”“钢筋水泥楼?”“免费的义务教育?”还有“自动亮起的灯?”
曹寅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些字,满脸迷惘,想象不出来万岁爷口中的地方究竟长的什么样。
“更让人震惊的则是那里的盐巴,雪白雪白的精盐,每一包就像咱们的手掌那般大,一堆堆的放在货架子上,可把朕眼馋坏了,恨不得通通从梦里抢回来,子清可知那里的雪花盐最便宜的是多少钱吗?”
曹寅蹙眉,思忖着说道:
“万岁爷,既然是雪花精盐,那必然造价昂贵,想来一包得续一两纹银?”
康熙摇头失笑:“没那么贵,那盐巴大多都是一、两元一包。”
“一、两元?”
曹寅不解不明白这是多少钱。
“哦,差不多就是咱们的一文、两文钱。”
“一文、两文?!”
曹寅大惊失色。
康熙也恰好转身转过身子将他脸上的惊愕又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在眼里,亭子外的皎洁月光如水般从上到下倾泻下来,给帝王身上笼罩了一层银光。
曹寅看着万岁爷边将右手里的折扇忘摊开的左手掌上轻敲,边坚定道:
“没错就是一、两文这般便宜的价格,朕从那个美梦中清醒后羡慕的不得了,想到现如今别说精盐了,大清诸多百姓们连带着苦味的粗盐都吃不起,若是缺盐就罢了,可我们大清明明不缺产盐区,井盐、海盐、池盐,种类颇多,若是一日水泥路修的四通八达,十一个产盐区生产出来的盐完全足够供给所有的大清百姓们吃。”
“朕左思右想才发现原来是大盐商们做独一份的垄断生意,盐商们各个住着亭台楼阁的豪华大宅子,百姓们连质量好些的官盐都买不起,这种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子清你说呢?”
曹寅的心脏像是“唰”的一下被一把利刃给刺了个正着,脸色瞬间都白了,但他是迎着月光而站,在白月光的印衬下,逆光而站的康熙瞧不见他吓得变白的脸色。
康熙凤眸微眯又睁开,目光复杂地看着曹寅低声道:
“金团这般小都知道盐商富、百姓们吃不起盐的现象是万万不正常的,可朕坐在龙椅之上,没有一个官员给朕提盐政的问题。”
“朕还记得十年前有个正直的年轻人曾给朕上折子说南边的盐政乱相让朕出手整治,那时朕腾不出来手,时机也不成熟,没空料理这一摊子事情,那个年轻人遭受到南方官场抱团排挤,由朕出面护下来了,可惜,后来时光荏苒也不知道是朕把那个年轻人搞丢了,还是他也被荣华富贵眯了眼,自己把他自己给搞丢了。”
曹寅一颗心已经彻底沉到了谷底,明白今晚的赏月是一场鸿门宴了,他额头冒冷汗,双腿发软,嘴唇颤抖,嗓子眼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般,两只眼睛看着康熙,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康熙叹息一声,拎起桌上色彩斑斓的酒壶看了看,失望地叹息道:
“有时候预售是好的,可绝大多数时候预售都是没有保障的。”
一片乌云悄无声息地从东边飘来,遮住了明亮的月光。
清风亭内起清风,翻飞的四个檐角下挂着的玲珑灯笼随风轻晃。
灯笼下面缀的风铃叮咚作响。
“唉,不瞒子清,朕有个孙子,他的审美很另类,不像朕也不像他阿玛,独独像他自己。他特别喜欢花里花哨的大彩瓶,如果他这次也跟着朕来织造府了,看到这石桌上摆放的茶壶杯盏肯定会高兴坏的,说不准还会夸子清一句,你选的茶具特别对他的胃口。可惜,朕与子清相知相伴、君臣相宜多年,子清终究还是把朕的素雅审美给忘记了啊,这种色彩绚烂的茶壶还是换了吧。”
康熙“砰”的一下将拎起的茶壶放回石桌上,转身就往亭外走。
曹寅也双腿一弯曲,“砰”的一下将两个膝盖重重砸在了脚下的坚实地面上,看着康熙的背影崩溃又后悔地痛哭道:
“万岁爷,奴才错了!奴才知错了啊!”
康熙听到身后传来响亮“砰”声,脚下的步子一顿,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细线,攥紧了拿在右手里的折扇,终究是没有回头。
“轰隆隆——”
漆黑的夜幕上滑过几道银白色的闪电,紧跟着就又密集的雨点子从天而降。
梁九功撑着一把八角油纸伞从一座假山后面走出来,给帝王撑伞挡着雨水,主仆俩沉默着往院子里走。
曹寅的哭声混合着雷电声、雨声将清风亭周围水池的锦鲤们给吓得四处游走。
次日,淋雨后的曹寅起了高热,而帝王却没有来看他这个看重的奶弟。
第三日,君臣二人仍旧未见面。
第四日,孙氏和李氏敏感的感觉到病弱的曹寅有事瞒着她们婆媳俩。
第五日清晨,康熙笑着告别孙氏,在江南诸位官员、富商们的目送下带着一家老小在码头处坐上龙舟,一路顺水往东飘。
恭送圣驾的人和迎接圣驾的人是同一拨人,却独独缺了江宁织造兼任两淮巡盐御史的曹大人。
众官员、富商和乡绅们感到纳闷极了,纷纷打听,原来是曹大人几日前淋了一场好大的夜雨,病来如山倒,病的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身了。
龙舟到达扬州,病愈的胤禩带着几个太医和一队护卫们在码头处上了扬州。
九阿哥胤禟再度在船上晕的七荤八素的。
弘晞和自己四叔、八叔、十叔一共待在他九叔的房间内,叔侄四人齐齐下手,有捏老九下巴的,有按老九胳膊和双腿的,势必要将被九阿哥泼进江水里的第八碗苦兮兮的晕船汤药硬灌进胤禟嘴里。
叔侄五人正打闹嬉笑间,小安子捧着一个红木小箱子惊慌失措的跑进来,看着里面的四大一小俯身焦急道:
“太孙殿下,四爷,八爷,九阿哥,十阿哥,奴才刚才在下面床仓里收拾你们从江南买回来的东西时,发现了这个箱子。”
“这是什么?”
弘晞从椅子上起身,好奇的伸出双手接过小安子怀里的箱子。
小安子摇头道:
“不知道,奴才是从殿下买的那一堆玩具里发现这箱子的,上面有锁,瞧着挺重要的,奴才就赶紧把它抱过来了。”
胤禟像是再次找到逃避喝苦药汤汁的机会了,一把推开仨兄弟,踉跄着走到大侄子身旁,咧嘴笑道:
“来,金团,让九叔这个巴图鲁给这箱子打开,咱们几个好好瞧一瞧。”
叔侄五人拿着簪子、钳子、小锤子,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箱子给打开,一声“清脆”的锁舌离开锁眼的响声发出来后,箱子打开,众人瞧见里面放的东西,全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龙舟最上层,康熙正靠在窗边的软塌上,捧着手里的书,望着窗外的滔滔江水发呆。
“汗阿玛!汗阿玛!”
“汗玛法!汗玛法!”
他的四个儿子和大孙子急匆匆的抱着一个小箱子冲进来,康熙伸手掀开箱子盖儿,瞧见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数十本泛黄的账册,账册上方有一张白纸,画着一朵鲜艳的小红花,有淡淡的血腥味从纸上飘出来,让人能明白这红花是用鲜血绘就的,而非是艳丽的朱砂。
第141章 南边抄家
康熙三十九年的盛夏, 江南之地极为炎热,白昼很长,草木疯长。
帝王南巡, 再加上帝王带着太孙祭拜明孝陵两件事情使得江南之地在整个七月和八月都是热热闹闹的, 外地游人和外国洋商们行走在白墙黑瓦的大街小巷里, 听到士、农、工、商们开口、闭口谈论的内容都是皇家。
说起皇家自然也就绕不开曹家。
皇帝老爷和织造大人之间那种超越君臣、类似兄弟的深厚情谊被吃“瓜”百姓们一传再传。
而作为“瓜”本人的曹寅状态却十分不好。
随着帝王的龙舟距离江南之地越远,他的病就愈发严重。
原本还只是淋了场大夜雨的风寒,不知怎的竟然转变成了疟疾。
李氏瞧着自己夫君两侧脸颊凹陷,紧闭着双眼躺在床榻上病容憔悴,即使丫鬟已经给他盖了三床蚕丝鸭绒被, 但身子消瘦了一大圈的曹寅仍旧缩在被窝里打着冷颤,她的鼻子就酸涩不已。
身为苏州织造李煦的嫡妹, 李氏只是对官场之事不敏感,但不代表她是一个傻子,看着自家夫君病成这个模样都一点儿想要给帝王传递消息的念头都没有,她心里就惴惴不安的,总有一种大祸要临头的凄惶不安感, 一双漂亮的含情目都哭的红肿了。
好在,有早些年帝王亲征噶尔丹不幸感染疟疾时,因服用洋人献上的金鸡纳霜侥幸从草原上捡回一条命的事情背书,再加上这两年宫廷太医传播到民间黄花蒿可治疗疟疾的重大发现。
随着海禁的开放,来大清的洋人增多, 达官显贵们家里或多或少都备了几块金鸡纳霜, 疟疾之症已经变得没那般令大夫们感到棘手了,织造府内恰好就有金鸡纳霜, 在府医双管齐下的精心治疗下,没过多久, 曹寅的疟疾就治愈了。
然而他的疫病虽然好了,病去如抽丝的过程却十分缓慢,这一场大病不仅让曹寅瘦到脱相,连精气神都给熬没了。
他以养病为由很少再在府中接见官员、富商们了,每日里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穿的严严实实的坐在别院的清风亭里,身子倚靠着栏杆,抓着一把鱼食往亭子周围的水池里丢,瞧着胖乎乎的锦鲤们你挤我推的互相争食,他一瞧就能瞧足足大半天。
府邸里上到孙氏,下到丫鬟小厮都能觉察到大老爷变了,似乎圣上回京了,连带着把曹寅一半的魂魄都给抽走了。
孙氏摇摇头不再管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的长子,仍旧每天乐乐呵呵的在自己正院里喝着养生的参茶,看着咿咿呀呀、韵味十足的黄梅戏。
曹荃如同往日那般在二房的院子里和自己年轻娇媚的小妾们风流快活。
漂亮的丫鬟们聚在一起穿金戴银讨论着最新式的妆粉首饰,小厮们则三三五五的备着主子们吃喝|嫖|赌。
偌大的织造府内,所有人都在享乐,像是长在枝头上的夏花眼看着夏季要到头了,拼命地在余下几日的热乎天里盛开的绚烂。
在这种纸醉金迷的氛围里唯有小曹雪芹显得游离在外,他每日规规矩矩的跟着师傅读书、写字、放学了就蹦蹦跳跳的往祖父跟前跑,看着祖父待在清风亭里不是在喂鱼就是抿着薄唇,目光复杂的往北望。
他歪了歪脑袋,顺着祖父的视线往北望,除了白色墙头上的片片黑色琉璃瓦外,他什么也没瞧见。
如今尚年幼的他还看不懂祖父的眼神,只有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祖父眺望的方向是京城,京城里面住着万岁爷,祖父那种包含多种情绪的眼神,里面大半都是怀念与悔恨。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待到懂时已沧桑”。
……
夏花落,秋风起,片片黄叶落。
九月初九重阳节,秋高气爽,最适宜登高望远。
一道从皇城颁发的旨意令无数盐官、盐商们瞠目结舌、慌乱如麻。
清承明制,从前明就开始使用的“纲盐法”被“票盐制”所代替,两者最大的不同就是“纲盐”是“盐商世袭”,“票盐”则“认票不认人。”
前者唯有大盐商们可以代代采买盐引,贩盐,后者不限身份,想要贩盐的人只需到盐场购买盐票,缴纳足额的盐税,凭着盐票领盐巴,而后销售到各处。
待百姓们彻底搞明白这新出来的“票盐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后,百姓们全都沸腾了,他们也有自己的生存智慧,虽不懂得这其中涉及某些经济知识的原理,但却能看明白只要这打破垄断的法子施行不了多久,高额的官盐价格就会被市场打下来了。
小老百姓们各个交头称赞,大盐商们则急的各个只跳脚,嘴上出了一圈的火泡,他们家大业大,手下经营着的贩盐机构也极为庞大。
常言道,小船好调头,大船调头不易极了。
“票盐制”一出原先因为苦于没有盐引只能跟着大盐商们干,拿取微博利润的中、小盐商们纷纷弃大盐商而去,直接转身撸起袖子就冲到盐场里抢购盐票去了。
大盐商们心急上火的是早先从盐官手里通过高价拍卖预售的方式拿到明年、后年、大后年的盐引因为这个新出台的政策直接泡汤作废了!但是他们的银子已经花出去了啊,现金流断了、和盐官们谈好的盐巴却没了!钱没了,货没影子了,连为他们干活的人都跑了大半了!
这让他们这些“大船”可怎么在商海中航行啊!
时代的一粒沙,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秋季还没有过完,大盐商们的家产就缩水大半,着急忙慌的卖宅子、卖田地、卖丫鬟、小厮的人不胜枚举,但这些方式也无能为力,前去找其讨债的人多到数也数不清了,甚至还有比较惨的人直接一朝家产没了,沦落为街边的乞丐了。
破产的大盐商们落不到好,原本与其勾结在一起捞银子的盐官们也急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托关系寻求生存的门路,奈何关系还没找着,却迎来了从京城而来奉旨抄家的四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有胤禛、胤禩先暗访查到的涉事官员名单,再加上后来曹寅提供的收受贿赂的真实账本,老四带着两个初次下江南的弟弟,兄弟仨像是切瓜砍菜似的,在南边官场里大杀四方。
待到江南冬日里第一场小雪落下时,穿着浅灰色大氅的曹寅也看到了带着御前侍卫闯进府邸的四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瞧见短短几月不见,曹寅就瘦的没有人样了,胤禛不禁皱了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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