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 第19章

作者:胡马川穹 标签: 穿越重生

  连轮值的人都是随机的,这个意思就是通州县的保卫工作做的还是不错的。

  曲县丞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一个箱子可以放上两千五百两银子,五十两铸的足秤官银,码放整齐后齐箱沿儿满满的。上下正好五层,多一块少一块一眼就看得出来。

  燃灯塔定在五月开工,高县令带着书吏进去取第一批银子买工料,结果就发现了好几个箱子都短缺了一层,粗略一加就是整整五千两……”

  周秉细细一看,果然如此。

  曲县丞不等他问,就直说,“核查过好几遍,的的确确差了五千两。这盗匪也是奇怪,既然手段这么高妙且不为知,怎么不趁机多拿一些?”

  贼不走空,但见着巨财不拿完也有违常理。

  所以这些人才疑心银子是高县令一时发晕拿的,到处叫屈不过是贼喊捉贼的小把戏。

  不过也有些说不过去,谁都知道修缮工事是个肥差。高县令只要用心找个平帐的高手,就可以安安稳稳的落不少油水。还不损及名声半分,犯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不智,且愚蠢。

  周秉一眼都没有多看曲县丞,只把扁平的银锭捏在手心里把玩。

  银锭又温又凉,仅仅看着就给人一种踏实的厚重。这年头什么都没有银子来的可靠,难怪有这么多人削尖了脑袋要往自己口袋里划拉。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却说不出怪异之处在哪里?

  从前的他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人心,只要顺着对方一贯的思路行事,什么诡异无常都有最初的起因……

  周秉手里拿着两块略有些发乌的银锭沿着那些沉重的木箱子慢慢走,银锭不时磕绊在一起,发出细小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库房里,竟然让人觉得瘆得慌。

  曲县丞个头偏矮,虽然努力挺直胸膛,却只能卑微的仰着头看着眼前的青年在不大的地方转圈子。心里正不是滋味儿,忽然间就觉得这人在某一个瞬间突兀地绷紧了后脊梁,脸上的神情极其难以形容。

  像雨夜后的枯枝无声开满了花,像寂寥的潭水被细风拂动了澜漪……

  曲县丞年轻时也是有几分诗才的,这时候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诗句来形容这份……惊艳。

  正发懵的当口,就见青年撩起眼皮儿淡淡问了一句,“你先前说……高县令每回清点库银的时候,都要让一个书吏陪同,这个书吏叫什么名字?现在在什么地方?”

  曲县丞一脸的莫名其妙。

  “难道大人还怀疑那个书吏?恐怕是找错人了,那人叫杜良升,是高夫人的娘家表哥。性子很老实风评不错,尤其胆子小,平常连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跟在高大人身边好几年了,算得上是高大人的贴己……”

  贴己人背后捅刀子更利索。

  青年冷哼了一句,曲县丞并没有听清。这时候他脑袋迷迷糊糊的像揣了团浆糊,然后就见青年又意味莫名的瞟过来一眼。

  曲县丞猛地打了个激灵,才眀自自己也勉强算半个高县令的贴己人,这位周百户最早怀疑的多半还有自己……

  早就听说锦衣卫的番子办起案子来六亲不认,有时为了建功竟拉了良民去顶罪。如今这是个无头案,这位难不成想把自己弄上去交差?

  遗失朝廷的库银,那可是杀头的死罪!

  曲县丞吓了一身冷汗,嚅嚅地辩解,“出事前,我从未正经进过这个库房,就是想做手脚也轮不到我。最开始我是恨高县令待人苛刻,可时日久了就觉得这个人虽然迂腐却也不无可取之处,对百姓来说算个好官。”

  曲县丞战战兢兢地,“再说我想害他,绝不会用这等下作手段。”

  这不是坏人前程,这是要人命。

  这时候他再不觉得周秉的举手投足清逸出尘像个仙人了,想到自己险些被这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煞星记挂上,就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十二万分的后悔先前还有攀附的妄想。

  ——果然是野地里的毒果子,越鲜妍好看!

  周秉有意无意的盯着他瞧,“……我也只是这么一说,相信这位杜书吏的家里,你也去查看过吧,他身上有什么可疑之处?”

  这道对人犯一般的探寻目光实在让人受不了,曲县丞脸都胀红了,被这一针见血戳得生疼。

  官场上大家顾及面子,从来没有人这么下过脸。

  俗话说罪不及妻女,在朝庭没有最后定案之前,任何朝官吏亲眷使的手段都有些见不得人。所以得知县衙里的人竟然敢明目张胆的搜查过妻子的居处,高鄂才会那般讶异。

  曲县丞遮遮掩掩地咳了一声。

  “……高大人极得民心,我去高夫人的居处叨扰一趟已经招了不少人的口水。杜良升在附近赁了个小院,我不敢再自找麻烦,只派人远远地盯了几天,前前后后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既然做了就不怕别人说,周秉对这种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文人脾气看不上眼,也没当回事儿。转头招了招手,朝那人大大方方地阐明自己的主意。

  “……蒙了麻袋把人悄悄弄进来打一顿,只要不伤及筋骨就死不了。弄清楚事儿若是和他不相干,瞅无人时悄悄放回去就行了。”

  蒙了麻袋……不伤及筋骨……死不了就行……

  曲县丞被这份明目张胆的酷烈粗暴吓呆了,一时疑心自己听错了。心想不愧是锦衣卫出来的官老爷,合着自己往日那些引以为傲的种种手段心机,在这人面前跟玩儿似的!

  周秉却是越想越合适,退出库房时又嘱咐了几句,

  小旗谢永立刻带着两个缇骑消失无踪。

  面对曲县丞的欲言又止,周秉还难得好心回头解释了一句,“……问两句话罢了,又没说这银子就是杜良升拿的!”

  曲县丞看稀罕似的看着他,想劝他一句“千万莫要伤及无辜”。

  又觉着自己说出口的话,这个时而像神仙一般冷清寡言,时而像孩童一样残忍天真的人多半不会听。

  锦衣卫的人办差果然利索,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把人悄悄弄来了。

  但是被强行掳来的杜良升嘴巴却比想象的要硬。

  开始时除了叫冤枉什么都不肯说,最后眯着一双细眼,大概是认出这些人并不是通州县衙的差役,就干脆抱着房门犟着头大骂这些人草菅人命,他要一头撞死在县衙的石狮子前……

  十八岁的周秉见了这个阵仗会慌了手脚,因为文人要顾及清誉。

  但早换了芯子的周秉什么都不在乎。

  他也不准备青史留名,从前的他连祸国弄权怙宠肆恶的名声他都不怕,一个小小的草菅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周秉已经活了一辈子,知道脸面是个最不值钱的玩意。于是坐在石阶前的交椅上,随意挥了挥手,“抽他一顿鞭子,念在他也是个读书人的份上留给他两分面子,别抽脸……”

  杜良升大概三十岁,一副细细瘦瘦的文人模样,整张脸窄得只有巴掌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村气。

  他很年轻时中了举人,正意气风发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命不好。接二连三地遇到祸事,然后几回春闱都名落孙山。

  眼看高不成低不就岁数也大了,偏偏又不甘心就此罢手,最后只得靠表妹高夫人的关系到高鄂身边谋一个钱粮书吏的职位……

  杜良升被人踩住肩膀,滚得浑身是泥,却还是昂头大骂,“尔等走狗拿不到真凶,就拿我们这些无辜之人泄愤,知不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

  读书人向来有节气。

  这副傲骨铮铮的样子,连站在一旁抄手看热闹的纪宏都有些吃不准了,凑过来小声嘀咕,“这人身上有举人的功名,你别吃不了羊肉惹身骚。没拿着实证就上刑,当心有人趁着这个事儿抓你小辫子。”

  锦衣卫之所以名声差,除了这些爷们行事毫无顾忌之外,就是因为无论武人怎么嚣张,到最后都干不过文人利如刀的嘴和笔。

  周秉举着茶盏沾了沾唇,神情有些讳莫如深,语气却轻飘飘的。

  “这世上多的是人只披着忠直的一张皮,你看这个姓杜的……愿意为他的表妹夫把命丢在这儿吗?要是他真血溅当场,我倒愿意相信他是个忠的。到时候,我拿我头顶的官帽为他请封。”

  这又是个横的。

  纪宏的心顿时又七上八下了。

  他之所以进声名狼藉的锦衣卫完全是为了奔一份锦绣前程,过个几年再使些银子谋一个地方上的武官也容易,根本想不到视为知己的好友会比自己……更快的融入这个狼辣角色。

  周秉端着茶盏横到杜良升面前,态度算得上和气,甚至还笑了一下。

  “你运气很好,我暂时还看不出你们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可我终究会找出来的。你这时候说出来我还可保你一条性命,要是到了刑部大堂你再想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竟是一口认定他就是真凶。

  听了这番蛮不讲理的话,一直叫个不停的杜良升干瞪着眼,整张细长脸却不由自主地略僵了一下。

  站在稍后的纪宏和谢永本来紧紧盯着,这时候不由对视一眼。

  面上不显心里却惊疑不定——这个姓杜的的确有问题,他刚才的一番做作姿态不过是色厉内荏。

  早先竟然忽略了这条不起眼的泥鳅鱼,谢永尤其不舒服。

  老~江湖也走了眼,真是让人恼恨。不过话说回来,大家可说是同进同出,周秉是什么时候发觉出异常的?

  周秉却似乎对杜良升的反应一点不意外,甚至还带了一点笑意凑过来耳语,“这世上哪有鬼神狐魅,多的只是人心里的暗鬼呐……”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半道截杀

  曲县丞这?辈子终于有幸亲眼?见?识到了北镇抚司的雷厉风行。

  不过半个时辰, 通州县衙门口已经?立起了两个站笼。

  戴了七斤半枷锁的高鄂回头就看见?一身脏污已经?没了人样的杜良升时,神情似悲似喜。想必心里也明?白了什?么,深深锁住眉头靠在笼边, 再没说一句话。

  这?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的凌辰, 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的高夫人跌跌撞撞地跑来送行,扒在马车边眼?泪珠子不停歇地往下掉, 却还是?言语清晰地嘱咐。

  “……我收拾了几件衣裳, 你要是?能洗澡就赶紧换一回。我看你头发都搅缠在一起,说不得?要长虱子了。”

  周秉远远地在一旁瞧着, 见?那高夫人容颜秀丽,虽然尽量保持镇静, 可那手绞在一起, 肩膀在微微发抖。难为她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还踉跄地来给丈夫送行。

  早春的风徐徐的,偶尔一股吹在人的身上却像钢刀一样利。

  落后十几步的马车关押着杜良升。

  高夫人不管不顾地穿过一群沉默的军士, 扒着高大的车辕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表兄, 是?不是?你?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听你一句真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知道她在问什?么?

  半天前?杜良升被几个手黑的缇骑收拾了一顿, 脸上肿得?不能看。这?时候只能勉强睁开半边眼?睛,仔仔细细地盯了一会, 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声音低沉暗缓。

  “我什?么都不认,我什?么都不说。无凭无据,看这?些朝廷的鹰犬能拿我怎么办?“

  到了这?步田地, 他终于没再说自己是?无辜的。

  周遭静寂,高夫人的脸上甚至还挂着泪珠子。听了这?话后眼?里的热气渐渐凉了下来, 转身就往回走。

  她站在路边,神情淡淡地对?着丈夫念叨了一句,“说到底都是?我引狼入室害了你,等我把家里稍稍安置一下,就到京里来寻你……”

  浅青色的衣裙被风扬起,透着一股决绝之意。

  高鄂陡然回头,满脸地不可置信。

  想说什?么又好像多?余,几个脏污的手指头弯了弯,哑着嗓子哽咽了一声,“这?些都是?官场上的事,与你一个内宅妇人有什?么相干。你快些回去,以后咱们?的孩儿没了亲爹,总得?要让他有个亲娘!”

  从第一眼?看到杜良升时,高鄂就知道一直以来的隐隐担心成了事实。

  光天化日下,修塔银无声无息没了踪影。

  除却鬼神,总归是?有人伸了手。

  他关在牢里时,把所有的事都仔仔细细地想了无数遍,想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他千防万防,做梦都没想到遭至亲从背后捅了刀子。

  想老老实实地为百姓干件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明?明?暗暗的灯火当中,高鄂仰天叹了一声,心内愁苦得?不能自已。在那些人眼?中,自己多?半是?个不可救药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