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 第4章

作者:胡马川穹 标签: 穿越重生

  等接到密旨驻守丰台大营的将领们赶到镇压时,宫里宫外已经死伤无数。东华门因为靠近太子居住的钟粹宫,镶嵌八排金钉的红漆大门被箭簇刀斧劈得狼藉斑斑。

  这就是后来史书上有名的景纪元年之乱。

  太子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厚葬所有战死的将士。

  尤其是周家一门父子双烈士,更是赏下无数金珠作为抚恤,还亲口赐封周墀的妻子林氏为奉安夫人,得享一品诰命夫人的俸禄。

  根正苗红的周家小儿子周秉前途一片大好。

  奈何周家的老祖母霍氏因为独子长孙意外亡故,对皇室产生了抵触。又心疼跟前这个唯一的独苗,对丰厚封赏不为所动,只是像眼珠子一样盯着这孩子长大。

  直至周秉顺顺当当的成年,在老家遵循旧礼娶了早年定下的妻子谭氏之后,霍老太太才舍得放他进京当差。

  在江州野生野长的周秉汲取父母双方的优点,从小就生得过分俊俏。

  他十八岁时,身姿高大挺拔肤色白皙透亮,一双漆黑如墨的丹凤眼望着人时总感觉脉脉含情,不说话时天生有一股贵介公子的清雅绝尘。

  这样的人偏偏性子豪爽仗义,最好结交各路朋友,对于三教九流几乎是来者不拒。甫一进京就掀起一阵浪潮,引了无数狂蜂烂蝶日日在周家附近盘旋,有好事者曾经戏称他为“小孟尝”。

  大概是乡下老祖母过于娇惯,这人实际上性子暴躁易怒且极好打抱不平,仗着一身气力拳脚功夫极硬,短短时日不知闯下了多少不可收拾的烂摊子。

  生的漂亮的人,纵然犯下错事也让人感到情有可原。所以周秉有多少说得来的朋友,就有多少看他不顺眼的对头。

  偏偏年纪相当的景帝极为欣赏他的质朴赤忱,对弹劾奶兄弟的折子通通视而不见,越发纵得周秉无法无天。

  这一矛盾在景纪八年更是激化到顶点。

  周秉这个张嘴就露出败絮馅儿,人人皆知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竟然堂而皇之地中了二甲进士第。

  虽然中举的名次不怎么样,但他立刻被授了七品庶吉士。比起许多皓首穷经一辈子却一无所获的落第举子,简直幸运得让人眼红。

  明眼人都看得出里头有暗箱操作,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终于激起更多人不满。

  那些人拿偏袒任性的皇帝没有办法,就使劲往没什么根基没什么背景的周秉头上撒气。无论他做什么,都挑的出来一大堆的刺。

  无数弹劾像雪片儿一样堆成了山。

  但所有的一切注定无用,皇帝认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而周秉也知道自己不受某些大人物的待见,渐渐改了往日的张扬,收敛脾气学着待人处事。学着文人吟诗作画处事圆滑周到,还像模像样地做了几件让人赞叹的大事,外界对于他的评价终于有了改观。

  景纪十四年,已经二十三岁的周秉不知又得罪了谁,被支派到兵部做了一个临时主事。

  兵部司分为郎中、员外郎、主事,周秉就是其中的最低一级,秩正六品。掌章奏文移及缮写诸事,协助郎中处理该司各项事务,专门负责给回京修整的戍边老兵们发放军饷。

  虽然是跟白花花的银子打交道,但这绝不是一个好差事。

  老兵们的军饷包括供给军士全家人的“月粮”,和单独在军事行动时发放给军士本人的“行粮”。

  骑兵的月粮定额是二石,普通军士的月粮定额是一石,有家室的发放盐二斤,无家室的发盐一斤,军马每日给豆三升,草料十五斤。

  被判戍边的老兵们当中有早年没有蒙赦的罪犯,被称为恩军。年岁到了军功积攒够了,也可以视家人数量供给月粮。四口以上每月一石,三口以下每月六斗,没有家室的每月四斗。

  这些人大都没有读过书,很多人最早还是地痞流氓出身,个顶个的桀骜不驯,说话做事根本就不讲道理。加上被人刻意鼓动,天天成群结队地到兵部衙门要军饷要口粮。

  军饷的调度动辄上万,稍稍一卡就耽误了日子。

  那些人就指名道姓地乱骂,骂人的话语极其难听,简直污秽到了极点。

  周秉反倒是忍旁人不能忍,知道那些背后操纵的人目的就是挑起是非,所以根本没有跟老兵们计较。每天上午就口舌干燥地挨个解释,下午就带着部里的杂役去给老兵们送衣送药。

  这样两三个月下来,老兵们也看出周秉是个实诚人,不但没有计较那些污秽言辞,还尽力帮着解决困难。病了帮着找大夫,死了帮着找棺材。虽说没有拿到全额的银子,但也不能全怪在这个年轻人的头上……

  周秉就这样熬过了他人生当中最艰难的头两年。

  然后顺风顺水的从翰林院侍讲做起,稳稳当当地做了清贵的京官。大概每隔三五年就晋升一阶,四十岁时已经当上了正三品的行人司司正。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说的就是这样干什么都令人侧目的人物。

  若不是半月前误食张天师的金丹早亡,依着这人的运气和皇帝对他的纵容,说不定十年二十年后在致仕前能进到三公的阶品。

  一切都是命数,半点不由人……

  年青的周晖眼神晦涩地回望着身后仍旧富丽堂皇的宅邸,知道也许眨眼间就会大厦倾塌,却只能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忍不住一阵心头发酸,胸口也一抽一抽地痛。

  若不是被逼无奈他实在不愿走这步下下策,主动放弃周家公子的尊贵身份。话说回来,若不是遇见此等摸不着头尾的天大祸事,一贯温柔纯善的母亲也绝不会吐露当年丑事。

  原来……自己的亲生父亲实际上另有其人。

  那陈文敬高居吏部尚书之位,其实就是头奸滑的老狐狸,这样的人怎么会好相与?想来要不是因为偌大岁数家中没有男嗣承继香火,他断不会在此刻伸出援手。

  前程叵测,也不知是福是祸……

第5章 第五章 谭夫人的范儿

  周家正堂,一溜烛架高悬将屋子照得如同白昼。外面的天色却一片萧杀肃静,仿佛天地间统共就只剩这么几个人。

  周家的家主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突然亡故,连一个正式的官方说法都没有。

  看这阵势,后头还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是福是祸谁都还说不准,所以府里连最机巧的仆从都恨不得踮着两只脚尖走路。

  外院的总管事靳福将几个金箔纸折的元宝恭敬递了过来,低声禀报着府里的情形。

  “……虽然尽力约束着,但大家的心已经乱得不行。老夫人打二爷……的身子从宫里被送回来当场就晕死过去,到现在都迷迷糊糊的。庾姨娘平日里最爱拔尖,这时候也托病不出,每天和晖公子在灵前马马虎虎守满一个对时就什么都不管了。”

  论理不该说主人的是非,可靳总管实在是看不过眼了。眼看着大厦将倾,当奴才的却只能干着急……

  穿着一件素面梭布比甲的谭五月在仆妇的服侍下换上新的丧服,不急不慢地接过元宝丢进铜盆里。

  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温暖的火舌稍稍驱散了初春夜里刺骨的寒气。但毕竟只是纸糊的东西难以为继,热闹欢腾的火光很快黯淡下来。

  谭五月脸上看不出情绪,平静无波地盯着火苗看了一会儿,良久才低声问了一句,“……依旧没有一位大人敢接咱家送出去的银子吗?”

  靳总管在周家当了半辈子的差,早就把一腔赤胆忠心给了周家。周秉亡故后,他比死了亲娘老子还要悲痛十分。又因为这些日子连轴转的操劳,一双老眼又红又肿,就连头发也急白了一大半。

  听到主母开口询问,他想了一下就老老实实的回话。

  “……三位阁老和六部各位尚书那里是我亲自去报信的,根本连面儿都没有见着。还有几位侍郎和郎中,连内廷衙门那里都去过,说不了几句就推说有事。

  那些大佬也就罢了,可恨那起子势利小人,平日里和咱家二爷称兄道弟亲热得跟什么似的,如今眼见风头不对个个缩得跟池塘里的乌龟一样。”

  靳总管和长住在江州老家的这位谭氏夫人虽然接触不算多,却也知道这位的性子恬淡高远一向不怎么管庶务。家主冷不丁没了,让他一时没了方寸。

  但一见到这人不慌不忙的从马车下来上下来时,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就又有了主心骨。

  他尽力把自己知道的消息拢总。

  “眼下不知多少人盯着咱们,又值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新旧更迭之际谁都不敢妄动。昨天半夜时次辅江怀允悄悄派亲随送来一个口信,说是让咱家早做打算,除了这个别的一个字都没多说。”

  这时候知情人的一言半句比什么都金贵。

  靳总管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从这些人的态度中敏感察觉到一丝危机,“我看这风头不太对,连夜禀明老夫人后就把家里的贵重资财悄悄转移了一小部分,仆妇和小厮也放了一些出去……”

  留有后手是大家族一贯的做法。

  靳总管虽然告诉自己还没有到最坏的一步,但皇上忽然薨逝,周家最大的依仗已然没了,无论做什么好像都没了底气。

  藏青色的帐幔在森寒的春夜里起起伏伏,偶尔露出厚重棺椁的漆黑一角。

  谭五月比周秉要大两岁,面相寡淡神情端肃,有一种历经风霜的坚韧。

  她用长长的细铁钳把几个叠垒在一起的纸元宝一一拨开,垂眸想了一下摇摇头。

  “只怕做得还不够,你马上去把能够变现的东西尽快变现,起码要留够这么一大家子人一年的嚼用。要是……等确切消息下来,京城可能就没有周家的立足之地了。”

  女人的声音不急不徐,比平常人稍微低沉些,认真说起来算不上悦耳动听。但一字一句吐词极清楚,仿佛天生蕴含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靳总管沉默片刻忽然惊悟过来,有些骇然地慢慢睁大眼睛,正对上对方有如实质的平静目光。

  他连话语都开始口吃起来。

  “哪至于此……即便二爷没了,可咱家二爷的亲娘是奉安夫人,那可是先帝亲口御赐的一品诰命。那些人即便想构陷二爷往他身上泼脏水,也得先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吧。更何况……”

  他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忽然低微了下去,“更何况深究起来,二爷也算是为先帝尽忠而死……”

  一时间屋子里极其安静,只有火苗细细的噼啪声。

  谭五月却比他想得深远明白。

  “连我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咱家算是苦主多少知道一点内幕,可先帝是怎么去的民间众说纷纭,说明朝堂上下一力瞒着,不愿意公布先帝真正的死因……”

  远远忽然传来女人的哭喊声,凄然哀怆。

  那是双桂堂清醒过来的林夫人在痛悔爱子意外早丧。

  靳总管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可是知道林夫人最是看不起这个乡下儿媳。

  谭五月却连脸色都未变,“……知情人晓得先帝和二爷是误食金丹而亡,但谁敢大大方方地当众说出来,那岂不是打皇家的脸?”

  误食金丹至死,怎么说都是一桩丑事。

  靳总管一向自诩对京城各府邸的大小事务和利害关系门清,听到此处关节不由悚然一惊。

  ——先帝爷的死,绝对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所以不管自家二爷是怎么死的,现下绝不能拿这件事来向皇室邀功。

  极远的天际似乎有闷雷声声,天色沉闷得仿佛一口大锅扣在头顶上。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搅得庭院里的枝叶乱颤,像是从地底下无端冒出来的张牙舞爪的恶鬼在索魂。

  谭五月就事论事语气依旧平稳,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我听说有句老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家二爷性子倨傲,偏脾气暴躁容不下人,在朝堂上本没有几个过命交情的朋友。先帝一去他也没了靠山,死后连个帮着说周全话的人都没有,所以……现在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她抬眼望着远处的一角斗拱飞檐 ,目光一瞬不动。

  “撇开这些,皇家……还有内阁老大人们若真有心深究他的错处,还用得着费心思找一个上台面的理由吗?”

  高处的风向变了,各处暗藏的妖魔自然要闻风而动。

  周秉为人虽然混账些,但对景帝可以说是忠心耿耿。早年还有些顾忌,后来就不管什么脏名臭名都抢着往身上背,在民间和朝堂上的口碑败坏的不成样子。真要深究起来,桩桩件件都是擦着律法边缘的大罪。

  帮人脱罪与人说合……,插手科考安插亲信……,私设公堂拷问犯人……

  靳总管惊了一身冷汗,哪里还坐得住?

  果然是安心日子待久了就不知道死活,非要等别人把刀子架到脖子上才知道痛。他重重一拱手再不多话,飞快作别去处理杂事。

  ……既然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不能再心存一丝侥幸。

  靳总管一边沿着青石道急急往外走,一边暗自寻思这位二夫人平日不显山不露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

  看着好像木头一样板正呆讷的乡下妇人,真遇着事儿的时候其实比谁都果断,看事也比谁都看得通透,背脊梁比谁都挺得笔直。

  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这位二夫人胆子太小没见过世面,才让大家提前做最坏的打算。哪晓得人家是深藏不露,在路上就已经把京城的甚至内宫的事儿估摸得差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