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岫烟
“不愿。”施晏微语气坚定。
到底是二郎瞧上的人,薛夫人并不打算轻易放她离开,当下放缓语调以退为进,舒展眉头轻笑起来,“杨娘子既不愿,老身和二郎自然不会勉强于你;你如今孤身一人,若离了宋府,倒要往何处去安身立命?不若继续在府里呆着,倘或日后有了心仪的郎君,往宋府风风光光地出嫁岂不好?”
施晏微目光如炬,仍是婉拒:“太夫人的一片好心,儿心领了,只是儿而去意已决,还请太夫人体谅。”
话毕,叉手恭恭敬敬地朝薛夫人又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转身推门出去,往隔壁的黛岫居而去。
施晏微前脚刚走,薛夫人便唤了疏雨进来,低声吩咐她寻个谨慎得力些的人跟住杨娘子,务必弄清楚她落脚的地方,莫要惊扰了杨娘子叫她发现。
宋清和听她说要离开宋府,登时惊得从塌上立起来,睁圆了眼睛握住她的手认真道:“是不是府上的嘴碎子们排揎你给你气受了,你且告诉我是哪几个,我将人叫来罚他们一通给你出气,你莫要走可好?”
她尚还是个心性单纯的二八少女,自然不适应分别。
“无人排揎我、给我气受。”施晏微抽出手来,轻拍她的手背安抚她:“这本是我自个儿想要离开的,与旁人并无干系。有道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二娘早晚是要学会坦然面对离别的。”
宋清和眼圈一红,挽住她的胳膊极力挽留:“可是我舍不得你...银烛前两日才出了园子,这会子你也要走了...”
画屏见她眼里隐有湿意,少不得上前劝她一回,施晏微亦出言安慰她,好容易将人哄好了,略寒暄一阵,出了门。
窗外天朗气清,白玉浮云。
阳光透过窗子筛进来,在地上形成一道道交错的影子,施晏微连午膳也未用,带上行囊出了宋府往城南去寻间客舍住下。
施晏微将宋珩赏给她的螺钿匣和薛夫人叫人新制给她的衣裙留在了屋里,只带了几身旧年的衣裳和原身初进府时,薛夫人与宋聿送与原身作为答谢的金银钱物。
将行囊收拾好,施晏微下楼点了一盘炙羊肉和清炒白瓜,择了靠近窗子的方案前坐下,邻桌坐着三个身穿圆领袍衫的年轻郎君,其中一人脸如圆盘,皮肤白净,瞧上去斯斯文文的,大抵是个读书人。
三人谈及在敬亭山延生观修行的宣城公主李令仪曾以重金请来能工巧匠,命其以烧碳和鼓冷风的方法冶铁,使得冶铁技术得到极大提升,降低了冶炼成本,这才令铁锅得以普及至民间,炒菜也随之出现。
施晏微觉得有趣,静坐在凳几上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提及时局,又有一人道是南方近来又不太平,宣武军已攻破申州,往南图谋鄂岳。
如薛夫人所言,北地有宋珩坐镇,的确太平,太原作为河东首府,自是稳如磐石,倒不必急着离开太原往别处去。
何况她已亲口回绝这桩事,宋珩身份贵重,总不至于使出那等下作手段强抢民女,便是他一时糊涂,薛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自当劝他。
再往深里想,他又岂会犯这个糊涂,必定是薛夫人同他言明自己不愿意做他的妾后,他自会收了这起子心思,再去寻个两厢情愿的纳进府里来。
施晏微主意已定,且先用膳,休整一两日后,开始往太原城里寻找活计。
至第五日,倒还真叫她寻到了一个合适的活计,在酒肆的厨房里做点心小食。
那酒肆起名青枫浦,乃是四位双十年华的女郎合资开的,令请数名伙计和厨子,护卫四名,因先前做点心的女郎上月外嫁至岚州,厨房这才空出个位置来。
青枫浦的大东家人称崔三娘,挑来拣去并未寻到十分和她心意的人选,今日尝了施晏微制作的末茶糕点,当场将人定下,闻听施晏微并非太原城中人氏,十分爽快地叫人收拾出一间屋子与她住。
施晏微自去客栈取了细软行囊来,夜里便往茶坊里住下,次日卯正起身,辰时准时上工。
二东家柳三娘弹得一手好瑶筝,每日弹筝招揽生意,倒也积累了不少喜欢听她弹曲的郎君女郎,闲暇时过来叫上一壶好酒好茶、一碟点心小食等物,盘膝静坐听上两首曲子,亦是雅事一桩。
三东家黄四娘精通算术,掌管茶坊进项出项、大小支出,每日闭门前对好账目,记录在册。
四东家张二娘能言善道,常往外头采买酒水、茶叶、瓜果粉面等物,大多时候不在肆里,施晏微见过她的次数不多。
这日午后下起磅礴大雨,酒肆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位客人,入夜后,那雨未歇,柳三娘新谱了一首曲子,因催三娘和黄四娘皆有事傍身,遂来寻施晏微。
施晏微听后抚掌称好,二人相谈甚欢,柳三娘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知她并非不懂音律之人,遂问她可会弹琴。
“不曾学过瑶筝,只粗通琵琶。”
柳三娘因笑道:“正好二娘那儿有一把琵琶,她学了几日便没了耐心,空置多时,怕是都要生灰了,不若我去取来,你与我合奏一曲《陌桑》可好?”
陌桑乃是一首古筝曲,取于汉乐府,亦可作琵琶曲,施晏微也曾学过,但因练的不多,这会子早忘了,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问柳三娘要了曲谱来,少不得先练上一阵子。
柳三娘见她有些生疏了,笑着叫她不用急在这一时,过两日再来与她合奏也不迟。
施晏微点头应下,莞尔一笑将人送至门外,自去打来热水洗漱宽衣,一夜无话。
且说宋珩在妫州见了契丹使者,将契丹用来换回耶律里石的牛羊尽数分与城中失了亲人钱物的百姓,马匹也是一应冲入军中为战马。
待妫州事了,绕至幽州巡视一番后方返回太原,已是四月底。
宋珩打马归府,未及卸去身上甲胄,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先去拜过薛夫人。
薛夫人立于青石阶上,观他目光摇摆不定,似是在寻什么人,薛夫人自然知道他这会子想见的人是谁,少不得轻叹口气,脸上的笑容并不十分自然,抬手拍了拍他胳膊处的铁甲叫他先进府。
宋珩骑在马背上行军多日,一身黏腻的臭汗,进园子后便辞了薛夫人往退寒居的浴房去沐浴,略歇上一阵子,不叫用热水,只叫去取来井里的凉水即可。
冯贵看着他满含期待的样子,不好主动提起杨娘子已经离府的消息,待宋珩如上回那般问他杨娘子为何不在,冯贵支支吾吾,道是忘了差人去问,待会儿见了太夫人,自然就知道了。
宋珩隐隐察觉出什么,却又不敢置信,如他这般的权势地位、相貌身段,实在无可挑剔,杨楚音不过一个无枝可依的孤女,断没有拒绝他的道理。
因存着心事,宋珩解衣的动作变得极为缓慢,踏入浴桶后,微凉的井水驱走他肌肤上的燥热,却驱不掉他心头的燥意。
草草沐浴一番,换上干净的常服,宋珩脚下似要生出风来,直奔翠竹居而去。
薛夫人见他火急火燎地过来,反松了口气,还不等他问出话来,抢先他一步,沉静道:“二郎,杨娘子不愿与你做妾,在你走后的第二日便已离了府。”
第22章 不识趣
宋珩立在薛夫人跟前,雕花檀木塌几上置着白釉双口净瓶,竖插几枝栀子,花香蔓延至整间屋子,沁人心脾。
薛夫人抬了眼皮细细瞧他,见他面色凝重,久久不曾搭话,只当他是心中失落至极,复又开口:“二郎若舍不下她,老身派了人查探她落脚的地方,这会子还
未离开太原城,就在......”
向来是他宋珩瞧不上旁人的份,何来旁人瞧不上他?现如今被一个孤苦无依的女郎瞧不上,焉能不恼恨。
遂出言打断薛夫人的话:“阿婆,某并不想知晓她此时在何处。”
宋珩长腿一迈,掀了衣袍往薛夫人对面坐下,淡淡道:“她不愿意,自有比她更好的女郎愿意,哪里就偏她不可。”
嘴上说着并非偏她不可,面上的神情和眼底的冷意却骗不了人,薛夫人这会子算是看出来了,他对杨娘子心思不浅,正是因为在意,才会这般与人置气。
年轻人的事,便让他自个儿想去,横竖以二郎的手段,真想要一个女郎,自然不会是什么难事。
薛夫人垂首轻抿一口茶,话锋一转道:“前儿魏博节度使府上送了拜帖过来,道是要亲自往太原来拜谢二郎,二郎如今家来,也该给个回信。”
宋珩敛目,微微颔首,平声应下。
疏雨新泡了君山银针送来,宋珩抬手接过,徐徐吃着,只听薛夫人道:“魏博罗节使有一女,家中行五,年方十六,素有贤名在外,更有倾城之姿,艳冠北地;想来罗节帅此番前来太原亦是存了永结两姓之好的心思。二郎不妨仔细思量一番,倘或觉得合眼缘,便定下这门亲事,岂非美事一桩?”
宋珩提不起兴致,又不好驳了薛夫人的面子叫她失望,何况,他已二十有六,是该迎娶一位正妻生儿育女,故而并未拒绝。
祖孙二人闲话一阵,宋珩见外头天色已暗,起身告辞离去,出了翠竹居,径直往退寒居而去。
一时来至书房,宋珩随手自鸡翅木笔挂上取来一支狼紫毫笔把玩,面色晦暗不明,冯贵见状,轻声问他可要研磨,宋珩摇头。
冯贵默声退出去,自偏房内取来那方螺钿匣,轻声叩门,宋珩低声道出一个进字。
待进得门去,宋珩正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平视窗外的夜色,面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贵小心翼翼地将那螺钿匣往他面前的梨木矮几上搁了,踌躇着道:“家主,此乃杨娘子离府时留在府上的物件,因是家主所赐,那扫洒媪妇特送来退寒居。其余的一应物件,皆已交由太夫人处理。”
宋珩转过脸来,垂眸看向那方螺钿匣,施晏微那日的音容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叫他不觉间剑眉微蹙,信手将那匣子打开,却是一样首饰也没少。
除那金摇叶耳坠外,旁的首饰,施晏微皆未戴过。
宋珩的一双星目紧紧盯着那对纯金制成的耳坠,仿佛她的身影还在眼前,湛蓝如洗的碧空下,她缓缓走到薛夫人身侧,欠身与卫三郎见礼,耳上的金摇叶耳坠微微晃动,熠熠生辉。
再往下想,骑射场上,扶住她时的女儿香和臂上的柔软触感亦变得清晰起来,令他的心绪久久无法平复。
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他便越是恼恨。
可恨她一个小小的女郎,竟瞧不上他,多少女郎求之不得的事,她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为了全然避开他,甚至不惜离开宋府。
他当真就毫无足以打动她的地方,叫她这般嫌弃和不愿靠近吗?
数年来头一次体会到被人拒绝的滋味,宋珩只觉得自己可笑,亏得他还想抬举她,巴巴从幽州带了块上好的小叶紫檀木料,欲要寻来老匠人做一把琵琶送与她讨她欢心,如今看来,她竟是个好赖不分、不识趣的。
宋珩阖上目,揉了揉隐隐抽痛的额角,沉声吩咐:“将东西放回库房收好。”
冯贵恭敬道声是,上前将那螺钿匣合上,略思忖一会儿,临走前轻声问他:“家主可是身上乏了?要叫人备水洗漱宽衣?”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同他一道迈出书房,冯贵往库房去,宋珩回到上房,叫橘白点了烛火坐在凉塌上看书。
不多时,冯贵端着鎏银铜盆进来,宋珩搁下已经被他翻了不下十遍的兵书,盥洗更衣,上床安枕。
冯贵吹灭灯烛,执一盏小灯掩门出去。
入眠后,宋珩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的他做一副侠客装扮,腰悬长剑,墨色长袍,头戴竹编箬笠,傍晚行至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宅,捡来枯枝生火取暖,忽而一阵冷风吹过,墙角处的梨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位月色襦裙的女郎。
那风儿吹得那女郎衣袂飘飘,发上的妃色牡丹摇摇欲坠,宋珩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她好似并非此间凡人,倒像是那棵花叶相间的梨树幻化出来的精怪。
“郎君。”女郎轻声唤他,莲步轻移,自那梨树下飘然而来。
宋珩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佩剑,自石阶上立起身来,跟前的女郎堪堪能及他的肩膀处,那女郎的脸渐渐清晰起来,还不待他看清,那女郎抚上他握剑的手,一股似曾相识的清香味窜入鼻息,轻轻浅浅,飘飘渺渺。
“郎君是要用这把剑伤我?还是......”
女郎柔若无骨的玉手触上手背,宋珩骤然喉咙一紧,滚了滚喉结,燥意汇于一处,鼓胀火热,忽地自梦中惊醒。
宋珩捏捏鼻梁,驱散最后一丝睡意,起身下塌,披上外袍直奔净房而去。
两刻钟后,宋珩净了手,自净房出来,额上还挂着汗珠,商陆听到响动,去后院唤了冯贵过来。
冯贵叫人备水,呈上干净的衣物奉与宋珩,见他面色阴沉,越发不敢多言,伺候完他洗漱,令橘白去膳房传膳。
宋珩正用着早膳,管事来讨宋珩示下,冯贵因问是何事,那管事道是家主昨儿带了块上好的紫檀木回来,这会子搁在公中的库房,倒要如何处理才好。
冯贵叫他在廊下侯着,自个儿迈进门去,小声询问宋珩,宋珩正为晨间未能自控的事懊恼,低低道了句:“且先搁着,将来若有哪个院用得上,自拿了去就是。”
一连数日,宋珩皆是兴致缺缺,冯贵见他闷闷不乐,壮着胆子在他身边提过一句杨娘子现在何处做工安身。
不料宋珩听后面色越发阴沉,半个字也未透出来,板着脸冷冷瞅了冯贵一眼,冯贵心下一紧,忙低了头,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杨娘子三个字来。
过了端午,天气越发燥热。
这日下午,宋珩自官署出来,卫洵身边的副将叫了几位同僚,齐齐等在府衙外,邀宋珩往酒肆里吃酒听曲。
道是那酒肆临汾水而建,有个十分雅致的名字,唤作青枫浦;傍晚时开了窗,汾水河面上的清风吹进窗子,甚是凉爽宜人。
青枫浦。宋珩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默了默,终是点头应下。
一行人上了马车,车夫驱动马匹,径直往青枫浦而去。
酒肆内的布置雅致清幽,红木制成的小案、矮凳摆放的错落有致,白瓷花囊内插着各色夏花,墙上挂着魏晋时的山水画和本朝的仕女图,莲花纹五足铜熏炉中熏着旧年的荔枝香,清新恬淡。
几人择了楼上靠栏杆的位置坐下,店小二送来菜单折子,那折子很新,想来是前不久新制的,宋珩打开来看,果在其中瞧见几道颇有几分印象的点心和饮子。
宋珩点了两斤炙羊肉、醋芹、葫芦鸡,令加一碟末茶玉露团、一壶汾酒。
冯贵侍立在侧,听他道出末茶二字,不禁掩嘴轻笑,心下越发坚定他今日为何会答应出来与人来此处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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