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岫烟
肩上的牙印和?手臂上的掐痕隐隐作痛,宋珩垂眸凝着她那双尚还氤氲着水雾的桃花眼,又道:“方才咬我?倒是用力,比那日夜里?一味跟块木头似的强。”
施晏微叫他的一番话说得又羞又恼,偏这会子无病在身,倘或贸然出言触怒了?他,非但?喝不上药,反激得他折回来?再发一回疯,届时吃苦受罪的只会是她自己。
思来?想去,遂决意忍气吞声,翻过身去轻轻阖了?目,许是太过疲乏劳累,不多?时便沉沉睡去,连他几时走的都不知?晓。
翌日,直待到日上三竿,窗外天光大亮,施晏微方悠悠转醒,揉揉惺忪睡眼,刚要掀被起身,只觉浑身骨头就跟棒槌捶过似的,胀痛得厉害,只能勉强扯着尚还嘶哑着的嗓子,唤人去备些热水。
约莫两刻钟后,热水备好,练儿进前请她过去沐浴,施晏微实?在难以?起身,红着脸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叫她来?,扶自己站起身来?,触地的那一瞬,两条腿软得像是锅里?煮熟的面条一样?,几乎是打着颤地挪到浴房。
练儿甫一抬头,正巧对上她的雪颈,但?见其上痕迹斑斑,衣袖下的手腕叫人生生握出两道紫色的深痕来?,甚是骇人,当?下又惊又羞,红着脸低下头,再不敢看她一眼。
施晏微让她退出去,强撑着褪下中衣亵裤,勉强扶住桶壁入浴,温热的水包裹住躯体的那一瞬,浑身的酸痛感得以?缓解,施晏微舒服地倚着桶壁,闭目养神。
良久后,桶内水温开?始变凉,施晏微方恋恋不舍地出浴,往屏风后慢吞吞地穿好衣裙,步履艰难地迈出去门?去。
练儿懒洋洋地坐在栏杆处晒太阳,见她出来?,忙不迭上前扶住她,将人带至罗汉床上坐了?,又叫人送膳食进来?。
香杏自食盒内取出碗碟布膳,施晏微定睛看去,是一碗鸡丝面、一碟炙羊肉并一碗当?归乌鸡汤。
刘媪端起温热的汤碗双手奉与施晏微,含笑说道:“昨儿家?主临走前,特意吩咐老奴叫膳房熬了?这汤给娘子补补身子,娘子先用些汤再用面罢。”
施晏微并不喜欢喝鸡汤,见刘媪满脸堆笑,倒不好拒绝,还是抬起发虚轻颤的右手接过,轻抿了?两口暖胃。
用过早膳,施晏微靠在引枕上,对着窗外的石榴树发起呆来?,心中暗想:这已是宋珩第二次强要她,往后少不得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便是前两回叫她躲过了?,可长此以?往下去,有?孕怕也只会是早一月晚一月的事。
如何叫人不犯愁。
施晏微长吁短叹,精神缺缺。
不多?会儿,练儿烹了?热茶奉上,道是巴山北麓产的紫阳茶。
施晏微这会子哪有?闲心品茗,接来?后就随手往雕花小几上搁置了?,一双紧紧皱起的眉头怎么也解不开?。
苦着一张脸让练儿将茶碗放下,久久不曾去吃那碗茶,只沉默着若有?所?思。
不多?时,就听刘媪在外头轻轻扣门?,道是家?主命人请了?从宫中告老回乡的王太医来?替她诊脉,她方燃起一丝希望,立时提起精神来?,忙不迭叫人进来?。
王老太医着一身灰白色圆领长袍,胡须斑白,额上几道深深的皱纹,慈眉善目,叫人见了?便觉心安。
施晏微端坐在罗汉床上,直言不讳地问他道:“老丈可是奉宋节使之命,特意前来?替妾开?避子的方子的?”
她的面上隐有?期待之色,惊得底下侍立的刘媪和?练儿、香杏等人面面相觑,心道杨娘子这是昨儿晚上睡糊涂了?不成,竟会巴巴地盼着家?主给她吃避子伤身的凉药。
便是抛开?避子汤于身子有?碍这一项不说,他日若真个怀了?家?主的骨血,待到十?月后分娩,上天垂怜诞下一子来?,自可母凭子贵,即使是日后恩宠不再,也能有?个终身的依靠。
王老太医亦被她的这句话稍稍惊住,待回过神来?,捋了?捋发白的胡子,点点头请她伸出右手放于脉枕之上,将望闻问切四种法子皆过了?一遍,心下便已有?数,多?少有?些看不过眼。
待将方子写好,刘媪取来?银两付了?诊费,亲自将人送至屋外,王老太医低声与刘媪道:“节使的意思,将来?还是要叫娘子有?孕的,是以?方子开?得较为温和?。不过此等寒凉汤药吃多?了?总归是于身子有?碍的,且娘子身子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康健,想是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的,更兼气血两亏之症,需得从膳食和?用药上好生调理;老妪何妨良言规劝宋节使克制一些,房事莫要太频,也该顾及自己和?娘子的身子。”
刘媪叫他的后半段话说的又是一阵臊,面色微凝,心说前几日才有?女医工杜三娘叫她劝人,这会子王老太医也叫她劝,她浑身上下能有?几两值钱的骨头,又不是奶大家?主有?些体面在身上的崔媪,如何敢与家?主说这些个逆耳的话。
昨儿夜里?的动静她在隔壁听得真切,便是杨娘子自个儿流了?那样?多?的泪软语哀求,家?主仍未有?半分怜香惜玉,不知?使了?什么样?的磋磨手段,杨娘子的哭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当?真是无助又可怜。
思量再三,似乎也只能委屈杨娘子自个儿生生受着了?。
刘媪强行挤出一抹笑意来?,敷衍着轻点下巴,终究没有?答话,默声将人送出院门?,自去叫小厮出府抓药送至膳房备用。
过得巳正,莲蕊提着食盒过来?,香杏在檐下将人叫住,自她手里?接过食盒,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彼时施晏微尤自怔怔望着窗外,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面上没什么血色和?表情。
“娘子,该喝药了?。”香杏进前,将满满一碗深棕色汤药自食盒里?取出,浓烈的苦味随着热气往外散。
施晏微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没有?片刻的犹豫,双手端起药碗将那苦涩无比的汤药尽数喝完,这才觉得安心一些。
另有?两个婢女捧来?温水和?唾盂给施晏微漱口,施晏微端起杯盏连着漱了?几遍口,嘴里?的苦味方渐渐退散,少不得将这些时日喝苦药的账通通算在宋珩头上。
现如今,她只盼着时间能过得快些,早些叫宋珩厌弃了?她,也好离了?太原往锦官城去,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他。
施晏微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唤人取了?毯子过来?,不一会儿便歪在罗汉床上浅浅睡了?过去。
饶是睡着了?,也不忘捂着小腹,黛眉轻轻皱起,想是身上还难受得紧。
因上回施晏微替她说话的事,练儿打心里?感激施晏微,当?下看她这副模样?,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弯腰替她顺了?鬓边碎发,掖好被子好,搬来?一张矮凳放在床边,做针线活守着她。
这一觉,施晏微睡得并不安稳,可谓噩梦连连,惊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醒来?后惊魂甫定地喘着大气。
练儿放下手里?的活计,取来?巾子擦去她额上的细汗,因问道:“娘子可是魇着了??可要用些安神汤?”
施晏微抚着心口,望了?眼窗外,但?见艳阳高照,已是正午时分。
这几日,她实?在喝够了?汤药,哪里?会想喝那劳什子的安神汤,只摇头道:“无妨,我?喝些茶水缓缓就好。”
练儿道声好,提起茶壶往她杯中添茶。
刘媪听得屋里?动静,推门?进来?,提点她道:“娘子醒了?,便早些用午膳罢,家?主午后就来?。”
施晏微由人扶着坐起身来?,稍稍颔首,一时饭菜上桌,她因没什么胃口,草草用过小半碗,便不肯再吃了?。
练儿往她碗里?添菜,温声劝她:“娘子身子骨弱,当?多?用些鱼肉,身上才能好;总这样?不吃东西,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说话间面露忧色,那份担心不像是做做样?子的。
施晏微最怕旁人在她面前露出愁容,何况练儿是个实?心眼的,的确也是为她好,少不得强撑着用上两筷子,而后便叫人将碗筷撤下,又叫取本书?来?与她看。
穿越到此间的近一年来?,施晏微只勉强将此间的字认了?个一大半,到底还有?一小半不识得的字,是以?看起书?来?需得连蒙带猜,不免辛苦,方翻了?几页便觉困倦。
正这时,刘媪端来?燕窝汤,道是家?主今儿一早叫人送来?给她补身子用的,足足能有?一年的分量。
“我?这会子吃不下,暂且搁下吧。”
话毕,背过身去,将手帕搁在脸上遮阳,意识逐渐涣散,竟是又浅浅睡了?过去。
宋珩来?时,那碗燕窝尚还温着,施晏微背对着他,原本搁在面上的手帕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张不施粉黛的素面展于人前,就见她一双翠羽般的细眉微微蹙着,似乎就连睡梦中也不能安生。
香杏观他面色凝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他道:“家?主,可要婢子唤醒娘子?”
宋珩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大剌剌地往施晏微身边坐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描摹她的眉眼,带着薄茧的指腹叫她感到不适。
扭了?扭身子翻过身来?,无意牵动伤处,刺得她痛呼一声,睡意立时散去大半,又觉有?什么高大的东西挡在眼前,徐徐睁开?了?眼。
她尚还不习惯与宋珩在同一屋檐下,何况这会子才刚睡醒,头脑尚还有?些混沌,平白将自己吓了?一跳,着实?缓了?好一阵子。
“怎的这时候过来??”施晏微勉强支起半边身子,语调平平地问他。
宋珩侧过脸看她,冷笑着问:“娘子是嫌我?来?得太早,扰到你的好睡眠了??”
施晏微吃不准他今日是个什么心情,默了?默,没应,只慢吞吞地坐直身体,执起茶壶倒了?杯送到唇畔,脸上半分笑意也无,明明他昨日过来?时,她是浅笑着弹琵琶的。
那笑容如冬日里?的一抹暖阳,又如夏日里?的一朵清荷,直看得人心尖生痒。
那抹笑意分明是在瞧见他后才消失的。宋珩想到这一层,广袖下的双手握成拳,薄唇轻抿。
宋珩心有?不满,盯了?她好一阵子,移开?视线看向那碗燕窝,沉声道:“吃了?这碗燕窝羹,随我?去书?房练字。二娘八岁时的字都比你现下写的要好上太多?,也不怕辱没了?颜应方的字。”
施晏微听了?这话,惊觉他原是个喜怒无常、霸道自我?的人,他心中分明也是不愿让她诞下庶出的长子长女,偏上回还对着她发了?那样?大一通火,这回又巴巴请了?告老还乡的太医来?替她开?药;昨儿夜里?同她说话时情绪还算稳定,可今日说起话来?却又是夹枪带棒的。
亏得她从前还当?他是个端方守礼的正人君子,现下想来?,他必是一早就对她起了?龌龊心思,是以?才会伪装本性,自己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昏了?头了?,竟半分都未察觉,生生将自己置于如今的处境之中,成了?他的笼中鸟雀、掌中玩物。
“我?不饿,也不想练什么字,我?身上难受,还请宋节使发发善...”
心字还未出口,宋珩已是十?分霸道强势地端起那碗燕窝舀了?一勺送到施晏微的嘴边,冷冷道出两个字:“张嘴。”
施晏微从他脸上读出了?不耐二字,想起昨夜他磋磨人的手段,不敢贸然违逆他,檀口微张,将那银勺内的燕窝吞入肚腑之中。
宋珩将碗送到她的手中,一只大手抚上她的墨发,勾起唇畔露出一抹淡淡的弧度,瞥一眼里?间,笑得意味深长:“好娘子,你若懒怠练字,今日还有?的是时间,你我?便去那处多?用些功可好?”
话音落下,施晏微只觉如芒在背,再不敢说不想练字的话,改口道:“方才是妾睡迷糊了?,宋节使千万莫要当?真,妾随你去书?房练字就是。”
磨磨蹭蹭地将那碗燕窝用完,宋珩起身往书?房走,施晏微强忍着浑身的酸楚跟上他,待迈过门?槛进到书?房,施晏微方得两手撑着桌案缓上片刻。
宋珩见她似乎真的难受至极,一把?揽过她坐在自己腿上,而后研磨蘸笔,将笔放进她的手里?,握住她的手提笔落字,告知?她每一个笔画当?以?什么样?的力道来?写才好。
施晏微本就是被迫营业,加之在他腿上坐着并不舒服,只将他的话听进去半数,机械性地随着他的手动作,脊背僵硬紧绷,不敢稍加挪动。
即便是这样?,宋珩的呼吸仍是渐渐粗重起来?,搁了?手上的笔,揽住她。
施晏微立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回头看他,拧着秀眉央告道:“妾还没好,委实?不能侍奉,还请宋节使宽限则个。”
宋珩闭上眼深吸几口气,睁眼后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抓住她的两只小手。
许久后,宋珩整了?整身上有?些发皱的衣袍,复又恢复到往日里?衣冠楚楚的模样?,命人送水和?干净的巾子进来?。
施晏微嫌恶地在盆中搓了?一遍又一遍的手,直至引来?宋珩的侧目,她才堪堪停下,慢条斯理地拿巾子擦了?手。
宋珩知?她受累,抱着她回到正房,又叫刘媪取来?药膏,将人放至锦被之中,亲自替她上药。
仔细看过一回后,平声道:“这药膏的药效甚是寻常,改日叫王太医拿名贵的药草制些更好的药膏送来?。”
施晏微只当?自己此刻是个死物,唯有?思想和?头脑还是活动着的,趁着他弯腰低头瞧不见她的面容之际,咬牙狠狠剜他一眼,心说他最好能遵守承诺,否则她不介意在三年后来?个鱼死网破。
是日,宋珩在此间与施晏微一道用了?晚膳,回至宋府,已是戌时。
薛夫人早先就听底下人说他调了?一拨人去别院,又有?两个夜晚三更天后方归,加之他近日绝口不提纳杨楚音进府之事,心下已然明白了?什么。
是以?今日,闻听宋珩于晨间出府前往官署后直至傍晚方归,薛夫人特意命人去唤他往翠竹居里?走上一遭。
第27章 金耳坠
翠竹居内, 薛夫人坐于罗汉床上的五福捧寿软垫之中,闭目轻轻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屏风后绮窗半开, 透入皎洁月光, 砸在地上形成一段斑驳的光斑。
宋珩踏着月色大步而来,待入得门去, 冯贵吹了羊角灯立在檐下等候。
莲花灯轮上燃着十余盏灯烛,将满室照得亮如白昼,案上的象首金刚香炉内焚着名贵的沉水香,散出缕缕青烟,熏得满室清新淡雅, 芬芳怡人。
薛夫人耳听得那道推门的声音, 缓缓睁开眼,顿了顿手上拨动佛珠的动作?, 支起下巴抬眸看向宋珩,语气平平地道:“二郎来了,快些坐下。”
“阿婆万福。”宋珩规规矩矩地叉手施礼, 这才?往薛夫人对面成对的软垫上坐了。
“疏雨, 你去瞧瞧炉上的新茶可烹好了。”薛夫人说话间偏头去看疏雨,不动声色地给她使个眼色, 疏雨顿时?会意, 领着屏风处的两个年纪稍小的婢女一道退了出去。
待三人走出门去, 薛夫人浑浊的目闪过一丝精明,定睛瞧着心情尚可的宋珩, 默了片刻, 因?问道:“听闻二郎近来又?拨了十余人人去蘅山别院,昨夜又?是子时?方归, 就没有什么要与老身说的?”
宋珩闻听此言,心下便?知她必定是已知晓杨楚音入了他的别院之事?,是以并不打算瞒过她,索性将话挑明,轻启薄唇从?容不迫道:“如阿婆所想,杨娘子确已入了某的别院,细细算来,将近十日总是有的。”
忽而吹过一阵微凉的晚风,灯轮上的烛火随之晃动跳跃,橙黄的火苗时?偏时?正,屋内明暗交替,落针可闻。
薛夫人半晌无言,微染寒霜的眉宇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良久后方低声试探他道:“二郎既有心想给她一场造化?,缘何不将人纳进府里,反在别院里藏着掖着?倘或日后叫三郎和二娘知晓,终究不是能拿上台面大方说与人知晓的事?。”
三折八角绣花鸟屏风载着柔和月色,宋珩凤目微眯,平视屏风上栩栩如生的花鸟图案,神情散漫闲适,云淡风轻地道:“她要做那高山白雪、云中皎月,不愿与某这等俗世凡人为妻妾,某除却遂了她的意,又?能如何?”
那日薛夫人亲耳听得施晏微拒绝的话语,只当她是个心气儿?高的小娘子,却未曾料到,即便?是二郎亲自使出手段,亦不能叫她屈服半分,想是有些不为尘世俗物所动的风骨在身上的。
思及此,薛夫人不由轻叹口?气,垂下眼帘看茶碗中微凉的茶水,幽幽道:“如这样的事?,总要两厢情愿才?好。二郎既占了她的身子、与她成了好事?,老身便?不好再多言什么;只一条,二郎需得记住了,她终究是三郎的救命恩人之妹,年纪轻轻就失了兄长?,孤苦伶仃的,着实是个可怜人,千万要好好待她,莫要叫人受委屈;子嗣的事?暂且放一放,倘或将来她想通了,将人全须全尾地纳进府里来,待正妻入了府,再叫她诞下一儿?半女的倒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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