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岫烟
宋聿非是蠢笨之人,听到此处,心下自然俱已明白?,能够令都督府上一干人等直言杨娘子确已得了过所文?书出得府去?,除却他的二兄宋珩外,还有何人能够轻易做到。
数月前,二兄曾往蘅山别?院调去?几名?婢女媪妇,他却只当二兄欲要闲暇时去?别?院小住,丝毫没有起?过疑心。
只不知阿婆和二娘那处他是如何糊弄过去?的。
宋聿根本不敢想象杨娘子若是为二兄所迫当了他的外室,叫他强占了身子,内心该有多么的无助和绝望......
“卑下有一胞妹,名?唤楚音...”杨延离世前的话语不断萦绕在耳边,愧疚之心压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久久无法?平复心绪。
当日?夜里,宋聿独自一人不管不顾地闯进?蘅山别?院,虽未能得见杨娘子,然而正房内却俨然一派女郎闺房的陈设,那妆台上的铜镜簪钗、胭脂粉盒等物?更是昭示着此处确有女郎住过无疑。
宋聿板着一张黑脸将练儿崔媪等人唤至跟前,喝问她们住在此间的女郎唤作何名?。
练儿和香杏二人立时就叫他那阴沉骇人的气势吓得说不出话来,独刘媪是见过风浪的,尚还可以在人前强装镇定?,从?容不迫地道:“回郎君,老奴并不知晓娘子的名?谁,只知她姓杨,素日?里唤她娘子。”
那一瞬,宋聿犹如五雷轰,胸口很闷,好半晌才又问她们杨娘子去?了何处。
香杏不知这里头的厉害关系,只如实答了,道是与家?主一同去?了长安城。
……
宋聿的思绪尤处于那日?夜里得知真相后的混乱之中,垂花厅外的圆形拱门却已显现在眼前。
脑海里复又浮现起?杨延含泪而亡的场景来,那些原本暂且被他有意不敢去?想起?的愧疚感少?不得再次压上心头。
月色下,隔着那扇雕花的朱漆木门,宋聿竟有些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这位他曾经除却阿耶外,最为敬仰的二兄。
微凉的晚风拂动西?墙下花架上的忍冬藤,借着月色映在窗纱上的剪影随之微晃,宛若一副活过来的水墨画。
冯贵自屋内迈出门来,照见宋聿心事重重地立在阶下对?着满架的忍冬藤发呆,当下也顾不得他心情?如何,只迈下台阶来至宋聿跟前,叉手行礼,扬声唤他道:“郎君,太夫人和家?主正在屋里等着您进?去?呢。”
万千思绪被这道声音打断,宋聿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沉吟数息后抬腿踏上石阶,跨过门槛进?到屋中,与上首处的薛夫人和宋珩施一礼,“阿婆,二兄万福。”
薛夫人观他面色有异,又见宋珩神情?肃穆,隐约能猜到大抵是长安局势不大好,三郎那厢心里藏了事,只不知是否是有关于杨娘子的。
橙黄的烛火中,祖孙三人各怀心事,直至婢女奉上新烹的蒙顶山茶,薛夫人淡淡扫视那茶碗一眼,沉着声令人退下后,方听宋珩道出他在长安遇刺一事。
薛夫人闻言,不免霜眉紧皱,凝了眸子去?看宋珩,嘴里关切问道:“那些人下这样的狠手,二郎可有受伤?”
宋珩不动声色地微微垂下眼帘,左手拇指按着右手掌心那道将要落疤的伤口,语调沉沉地道了句:“不过是些皮外伤,现下皆已大好,阿婆无需为此忧心。”
薛夫人深知他的脾性,他既如此说了,便是不喜让人再提起?他身上的伤来,遂将话锋一转,执起?小几上的茶碗悬停着,直言不讳地道:“那人竟胆大妄为到在圣人脚下明晃晃地对?二郎动手,想来是不愿再屈居于人下,早做了万全的准备;长安城中只怕也不会太平多久,终究是大厦将倾罢了。二郎可有打算?”
宋珩执起?茶碗轻抿口茶汤润了润发涩的嗓,而后轻启薄唇道:“自是按兵不动,那老匹夫要做何且随他去?做,待他担下这道遗臭万年的骂名?,才是河东军起?事的时候。”
薛夫人听后觉得有理,对?他的心智很是放心,当下徐徐颔了首,意有所指地道:“你?阿耶就是愚忠,这才折在晋州;二郎少?时起?便文?韬武略,素来杀伐决断,断不会有妇人之仁,阿婆是放心你?的。”
宋珩没有搭话,薛夫人想起?宋聿来,便又拿眼去?看他。
此时烛光落在宋聿的脸庞上,照亮他眼底的那抹黯淡,引得薛夫人连连偏头看他。
禅椅上的宋珩亦察觉到了他今日?夜里的异样,忽地搁下手中茶盏,深邃幽暗的目光不偏不倚额地落到他的那双黑眸上,不疾不徐地问了句:“三弟这些时日?掌着太原城内的大小事宜,可有遇到棘手之事?”
宋聿这会子还是不想面对?他,恍然间被他的问题问得回过神来,只摇头敷衍道:“一切都好,并无棘手之事,二兄多虑。”
宋珩听了,越发觉得他不对?劲,又问:“方才某与阿婆所言,三郎可听进?去?了?”
宋聿闪躲开他投过来的目光,抬首看一眼上首处的薛夫人,缓缓开口:“二兄与阿婆高瞻远瞩,某自愧不如,自当依从?。”
薛夫人不过垂下眼帘与他对?视须臾,当即便读懂了他神色间的意思表达,只面不改色地拨动着手里的檀木佛珠,稍稍拧眉温声道:“老身今日?也乏了,不好在此妨碍你?们年轻郎君谈话,这便先行一步回屋安歇。”
话毕,高声唤来疏雨和堆雪二人,由她二人搀扶着出了门,登上步辇出了园子,径直往翠竹居回。
薛夫人走后,屋中便只余下他们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人。
熏炉中燃着番邦新进?贡来的名?贵旃檀香,熏得满室清香芬芳,叫人难以忽视。
窗外透进?来的皎洁月色,无声浸在宋珩的衣袍、玉面和墨发之上,越发衬得他沉静如水,风姿秀逸。
宋珩轻嗅着那股清香,漆黑的眸子里却是寒光四射,当即改了自称,口中意味深长地道:“三郎自进?来时便对?着某摆脸色,可是心中有何不满之事,要避开阿婆与我私下说?”
宋聿耳听他如此说,也懒怠再与他打什么哑谜,只开门见山地问他道:“我只问二兄一句,万望二兄能够据实相告。”
一语落地,宋珩不过轻笑一声,一双凤目坦坦荡荡地凝视着他,扬声道:“你?我乃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无需那些个弯弯绕绕,三郎心里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有道是‘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
宋聿见他明明做了错事,却还一副坦荡无愧的模样,心下的不忿自是又添了两分,越性将眉一挑,拔高声调质问道:“杨娘子可是叫二兄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生生被你?困在蘅山别?院,做了二兄你?的外室?”
宋珩听后无动于衷,反冷笑起?来,敛了目大方承认,甚至都没看宋聿一眼,只浑不在意地盯着手心里的血痂看,嘴里反问道:“是又如何,难道三郎要为了她忤逆指摘你?的兄长?”
眼前之人那副冷硬的话语和淡漠的神情?,皆令宋珩感到无比陌生。
瞳孔因为震惊微微放大,急得噔的一声立起?身来,攥着桌角一脸的不敢置信,绷着脸颤声道:“二兄,你?明知她是,她是......”
宋珩见他为着个外人这样质问自己,当即也沉了面色,似乎就连眼底都结出了一层寒霜,眸色极为冰冷,此时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反勾起?唇角轻嗤一声,“是什么?是你?救命恩人之人?莫说是她兄长救了你?的性命,便换做是她救了你?的性命,但凡是我想要的东西?,使出百般手段千般谋算也要将其捏进?掌心。不过是个拿来摆弄解闷的玩意,值当我去?顾及她的意愿?”
宋聿似是没想到他一直以来敬重有加的兄长,竟会如地痞无赖一般说出这般轻贱人的话来,不由瞪大眼睛怔怔看他,嘴里诘问道:“二兄!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可以任人随意拿捏的死物?,你?这般枉顾她的心意强占民女,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么?”
“错?三郎莫不是这段时日?在太原忙昏了头?”宋珩猛地站起?身,霎时高出他半个头来,居高临下地看向他,沉声问:“自我掌管河东以来,何曾行差踏错过半步?”
强大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般地袭来,宋聿不由想起?年少?时,阿耶考校他二人骑射拳脚功夫时,宋珩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与阿耶打成平手,乃至于他长成后,便是阿耶也只能在他面前落得个下风。
阿耶生前每每唤他二人对?练时,宋珩总会先礼而后兵,笑着朝他道上一句:‘万望三弟手下留情?才是’。
然而事实上,每回狼狈落败的人都是他,且输得十?分难看。
这几乎给他的孩提和少?年时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焉能不惧怕他。
“这不一样!二兄岂可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宋聿强压下心间那股他再熟悉不过的不安感来,深吸数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后,梗着脖子反驳宋珩道。
宋珩亦未曾想到他敢这样同他说话,自是眸色愈深,只轻描淡写地道:“有何不一样?我若执意如此做,三郎你?待如何?莫不是要与某断了兄弟情?分,不顾阿婆和宋氏一族的颜面,也要助她脱离苦海?”
阿婆二字入耳,宋聿不由眉心微动,两手攥着拳头默了好一阵子,垂下鸦睫,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二兄这是何意?”
宋珩暗自嫌他胸无城府,太过耿直,难当担当重任,只耐着性子提点他道:“三郎当真以为阿婆不知此事?那杨楚音性情?执拗乖张,作性脑后生反骨,不肯与人做妾,偏又与某成了好事,依阿婆的意思,待哪日?她想通了,再抬她入府不迟。三郎若执意要为了一个死人在意之人将事情?闹大,伤了你?我兄弟情?谊暂且不论,倒叫阿婆横在你?我中间左右为难,岂非平白?叫她悬心?某素来是不怕叫人揭挑的,只不知三郎现下有了家?室,是否可以做到全然不在意身外之名??”
话到这个份上,宋聿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亦做不到豁出一切去?不孝阿婆、忤逆兄长,弃宋氏一族的名?望于不顾......
想到此处,却又不肯轻易死心,只放缓语调,明知故问:“二兄话中的意思,便是我将事情?闹出去?,二兄亦不肯放她离去??”
然而宋珩冷漠的声线却又化作一柄破梦杵,无情?地击碎他最后的一点幻想,声音冷冽去?寒霜,“但凡是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何曾有过转圜的余地,三郎不必再心存妄念;她既叫我占了身子,便是死了,也只能是我的鬼。”
穿堂风吹在身上,宋聿的一颗心仿佛随着宋珩的话语坠入幽暗的冰窖之中,蚀骨的凉意令他心中生寒,甚至有些不敢去?直视宋珩的眼睛。
他把手抡成拳头,像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迫使自己将杨氏兄妹的音容至脑海里驱散出去?,阖了上目,无奈与人妥协道:“二兄既不肯放手,至少?也该给她一个名?分,好好待她才是。”
“这原是她不识趣,数次违逆于我;此番长安之行,我在情?势危急之时尚且想着护住她,可她却趁我与人厮杀之际,狠心弃我而去?;难道三郎以为,她被寻回后,还配做我的妾室?我还肯留她一条性命,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和让步。”
说至后半段时,宋珩的语调可谓是咬牙切齿,眼里透着隐隐的怒意,原本俊朗的五官亦变得僵硬难看起?来。
宋珩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日?夜里的场景,似乎就连手心里的伤疤开始隐隐作痛,顷刻间,袖下的指节发出一道低沉的咯吱声,手背和额上的青筋亦绷了起?来,无边的怒火涌上心头,险些令他难以自控,欲要拂袖将那案上的器具尽数扫落到地上。
杨娘子竟刚毅果敢至此,生生从?二兄的手心里翻了出去?。宋聿听后惊叹之余,心中对?她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发自内心地期盼她能先躲过这阵子的风头,千万莫要被二兄的人寻到,待日?后二兄娶了妻生了子,自会将她淡忘。
宋聿想到此处,缓了神色平声道:“天色已晚,二兄连日?赶路劳顿,早些回屋安歇才是。官署和军中的一应事务,我明日?再细细报与二兄知晓不迟。”
这才是他同自己说话时该有的样子。宋珩的态度缓和下来,轻嗯一声,观他面色已恢复平静,交代他几句,负手迈出门去?。
冯贵早在檐下等候多时,见他出得门来,忙迎上前,跟在他身后往退寒居去?。
宋珩一进?院子,便有他平日?里用?得颇为顺手的下属在里面侯着,正是为着此番寻人一事而来。
冯贵将他二人让到书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站在门外守着。
宋珩将情?况与人说了,三申五令若有蛛丝马迹,立时快马加鞭传信过来;倘或在城中寻着人了,不可伤她分毫,务必将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那人领了命,兀自退下,自去?召集人马前往长安。
冯贵知他连日?心情?欠佳,睡眠不好,先前赶路没有条件备下什么,现下回了太原,要什么都有,便叫厨房熬了安神汤。
宋珩此时的脸色着实不大好看,他亦不想叫下头的人瞧见他烦忧苦恼的一面,自个儿往砚台里添了清水研起?磨来。
待研出黑色的墨汁,兀自取来狼毫蘸墨落字,纸上跃然浮现出数行诗句来,皆是他曾经教施晏微写过的。
好端端地怎的又想起?她来,着实恼人。
他竟还在挂念一个欺骗了他,叫他颜面无存的女郎。
对?她的思念如海岸边袭来的潮水般不可抑制,宋珩自认志怀高远,素来不耻于沉湎女色,故而很是厌恶和唾弃这样的自己,心烦意乱地又蘸了些墨,欲要划去?那些碍人眼的诗句,可当笔触悬于纸张上方时,却又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好多个日?子,他在蘅山别?院的书房,拥着她,握着她的手,悉心教她一笔一画地哥颜应方的字体。
他与她明明也有相契合的地方,他也愿意给她一个名?分,护她周全,令她一生顺遂无忧。
她为何要弃他而去?,还是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究竟有何处配不上她,竟叫她这样瞧不上他,甚至不惜孤身一人去?面对?池塘外的恶劣环境。
宋珩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大脑开始隐隐抽痛。
漆黑的墨珠自笔尖落下,滴在纸上,晕染开一片,盖住两三个字。
额头处抽痛的频率越来越高,宋珩搁下手里的狼毫,欲要将那纸张揉成一团扔掉,偏生眼前浮现出那女郎在他身下泣泪求饶的娇弱模样来。
腹下生出一团火来,抑制不住。宋珩拿砚台将那纸张压了,急急迈出门。
两刻钟后,宋珩净了手,由着那些冰冷的水珠挂在皮肉上,好似这般就能减缓些心内的烦忧。
案上置着的那碗安神汤已然凉了,宋珩却并不在意,端起?来一饮而尽,盼着今夜能睡个好觉。
兀自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辗转反侧。
身边少?了什么,总觉得少?了什么,担心她在外面叫那起?子好色、喜欢折磨女郎的豪强给夺了去?,是以便有那药效在,亦起?不到什么作用?,翻来覆去?睡不着,直至后半夜方浅浅入眠。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安神汤也做不得数,效果甚微。
腊月廿三。
洛阳南市码头,瑰丽的朝霞嵌于白?云之上,映出万丈金光,如梦似幻,引人瞩目。
船只靠岸后,施晏微跟随商队下了船,与林晚霜话别?后,雇来驴车去?往从?善坊。
车辆前行,离了码头,驶入街道,但见城中车水马龙,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宽阔的街道旁高楼林立,屋舍俨然,粉墙环绕。
大街小巷处的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驻足于摊前的女郎墨发高束,大多以面示人,额上花钿图案各异,举手投足间尽显大方从?容之态,亦不避讳与郎君相谈,民风较之明清颇为开放。
洛阳作为王朝的东都,经济繁荣,人口众多,自是寸土寸金,即便是位置偏些的客舍价格亦不便宜,施晏微与那掌柜的杀了好一阵子的价,最终以八十?文?钱一晚的价格订下一间客房。
施晏微叫膳食博士送来一碗馄饨,另付给他四文?钱,尽数吃完后又喝了些热汤暖暖身子,稍加休整一番便出了客栈,去?寻可供租赁的房子。
若是托牙行当个中间人,要寻到心仪的宅子自然会简单许多,可她这会子统共就只剩下二十?五银子并一对?金镯子,那镯子不到万不得已时她并不打算当出去?,是以每一文?钱都得花在刀刃上,又如何舍得拿出租房价格的一成白?白?送与牙行呢。
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决意自己多费些心思去?寻较为妥当。
此后两日?,施晏微前前后后跑了不知多少?条巷子,终是在坊西?的甜水巷里寻到一座半旧的小宅子,里面除开厨房和净房,统共只有两间半大不小的房子;正房略大一些,可分为里外两间,若是家?中来客人,可叫客人往另一间房和正房的外间塌上将就一晚。
只这样一间宅院,施晏微可谓是磨破了嘴皮,方将价格杀到一年十?一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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