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茵漫
“清明后。”
霍子珩回到屋里,床上妇人笨重翻了个身,“阿离才十岁就要去参军,啧,是不是忒小了点?搁军营里站着还没马高呢!”
“莫要小看阿离。心有鸿鹄志,敢想敢做敢拼,已是常人所不能及,”霍子珩沉默一瞬,看向窗外,“若他能撑住,假以时日,必定成器。”
“可惜了,咱闺女出生时见不到五师兄了!”
敢情娘子担心的是这个?霍子珩失笑,坐床畔欲躺下,被娘子踹了一脚。
“睡得好好的被吵醒,闺女说她在肚子里挤得慌,给我揉揉腰让我放松一下!”
“……”
清明节转眼至。
这天整个村子里处处溢着一股艾叶清香,和着微雨水汽,味道越发清新好闻。
走在村中黄土路,时不时能听到村民院里传来的说笑声,亲切欢快,脚下踩着的泥泞都变得不那么讨厌。
紫衣提着米面布料揣着银两,走进小苏家院子时,半大小子们已经蹲廊檐下吃青团了。
“紫衣叔叔!”小子们笑嘻嘻招呼,毫不见外,“来得正好,刚出锅一筛青团,快来吃,甜口咸口都有!”
灶房里苏老汉等人也探出头来,“猜到你今儿会来,东西放堂屋,门背后有给你备好的干净鞋子,把你脚上泥巴鞋换了赶紧过来,不然就这几个小子,一筛青团待会就给你吃光喽!”
紫衣不自觉展颜,“好。”
这三年多他每月都会过来一趟,也每次都带东西来。
小苏家从未拒过,但是他带来的东西,尽数都会用在小主身上。
就是那种不客套不生分,久而久之让他竟生出错觉,仿佛他也是这个平常之家的普通一员。
紫衣眼底恍惚了一瞬,很快恢复清明。
大概是浪荡漂泊得太久了,所以容易对踏实安稳生出眷恋。
可他身上还有未完成的使命,还有许多未做完的事,停不下脚步,留恋不得安稳。
小苏家院子小,灶房也小,当初的小娃子们长成了半大少年,全部呆在灶房时就显得特别挤迫。
所以几小子是被赶到廊檐去的,里头坐着苏家大人,还有毒老跟小甜宝。
一人一凳一手青团,吃得嘴角沾满青色印子芝麻粒。
灶头后还有年轻妇人手脚利索往烧开水的锅里放上新一筛青团子。
青团香、柴火味,蒸锅咕噜咕噜冒着烟,一家子聚坐一处谈笑风生。
无处不温暖。
吃过青团,院子里摆上一小桌,桌上放供品,一个小火盆装上草木灰插上香烛。
苏老妇把一把纸钱递到魏离跟紫衣手里,妇人粗糙的手在少年头上抚了抚。
“咱家流放过来,到亲人墓前扫墓祭祀是不成了,但也不能少了仪式,燃一炷香,烧些纸钱,他们在天上看着,便知我们心里是一直挂念他们的。”
魏离将纸钱抓在手中,蹲在小火盆前沉默将纸钱点燃,低垂黑眸眼底晕红。
自他来到小苏家后,每年清明,都有这样一幕。
当初萍水相逢母妃举手之劳,换至小苏家对他数年如一日真心相待,真要说恩情,欠的那人实则是他。
纸钱燃烧,明火吞噬纸张,魏离看着纸张一点点化为灰烬,眸色沉暗翻涌。
母妃,离儿但还有一口气在,恩必报,仇亦然!
半大少年蹲在那里,春衫下弓出单薄脊骨,匿于衣衫下微微发颤。
小苏家人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心头叹息。
灶房里还有一老一小猫着偷没用完的芝麻馅儿吃。
小奶娃时而扭头看一眼外面,嘴角沾一圈黑胡子,“毒爷爷,人死了就死了,五师弟为什么还难过?”
毒不侵嘴边胡子范围更大,嚼着芝麻咔咔声不断,“死的是亲娘,肯定难过。打个比方啊,假如有一天毒爷爷死了,被人杀了,你难不难过?伤心不伤心?”
甜宝歪着脑袋想了想,“我把杀你的人杀了,给你烧纸钱。”
“……”毒不侵捧着稀巴碎的心,狠狠吃一大口芝麻,“小白眼狼!毒爷爷不好吃甜的还陪你吃芝麻馅儿,你就这反应?你好歹也装个样子!”
“你说偷点尝尝我才陪你的。”
“明明是你爱吃甜口!”
“是你想偷。”
“你爱吃!”
“你想偷。”
“你、爱、吃!”
“我爱吃,我想偷。”
老头稀巴烂的心瞬间愈合,捻一团馅儿喂小娃儿嘴里,顺势偷偷把她嘴边黑胡子抹大点。
甜宝眼睛悄悄弯了下,挠挠老头打结的乱发。
她不会让人欺她毒爷爷。
天色渐暗,紫衣逗留一日准备离开回内城。
跟两极坊的契约还有一年半,除了每月打擂,他要多挣银钱还得寻别的活儿干。
魏离送他出村子,一截路并不长,瘴气林转眼出现眼前。
魏离停下,转身看着男子,“紫衣叔叔,我准备去参军。”
紫衣脸上带了一路的笑意骤然冻结,消失,“什么?”
“崔家有造反之意,不管成不成功,那人在位置上也安稳不了多久了。我等不急。”魏离表情平静,一双眼幽深不见底,只有猩红乍现时泄出他深藏的恨意,“洪德帝南宫寅,需死在我手里!”
他不允许那人寿终正寝,更不允那人死在别人手上。
否则,恨意如何消!
紫衣浑身僵硬,很久才发出声音,“决定了?”
“嗯。”
“小主允我数日时间,我将内城事情了结,陪你一块入军营。”
“你留下。”魏离看着他,“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顾他们。”
“小主!”
“若我回不来,是命。紫衣叔叔也无需记挂。”
春日夕阳尽,天际浮云迤逦绚烂,清河风拂,将不知何时又落下的细密雨丝打在脸上。
让人肌肤沁凉。
男子离去时脚步沉重,似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往外挪一步。
魏离站在村口石碑旁,静静望着男子背影,待最后一丝天光隐没才转身回村。
他主意已定,断不更改。
成则王败则寇。
若侥幸得活,终有一日,骏马踏平川!
第149章 谁欺谁,试过才知道
翌日,小苏家才得魏离告知要离开的消息。
一家人整整花了一个早上时间,才将这个消息勉强消化。
“你既已决定了,我们也拦不住你,但是自古以来,参军者年少参军八十归,想在那里挣得功名绝非易事,阿离,你当真深思熟虑过才好。无论如何,性命为要。”苏老汉沉声。
参军者,有去有回已算好事。
战场那种兵戎相见的地方……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将者留名,而那些在战场上化为枯骨的万万众,除了亲人有何人会铭记?
苏老妇看着眼前半大少年,嘴唇不停蠕动,最后也没能把不允二字说出来。
她知道少年身上背负的东西。他们再如何切身感受,也只是感受,而非经历。
少年的痛与恨,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沉重。
杀母灭族之仇,如何拦?
苏大坐在堂屋小凳上,闷声,“何时走?”
魏离抿唇,“即刻。”
苏二拍了几下大腿才把话挤出来,强作轻松,“嗨,好儿郎出去历练历练,多大点事?再说阿离身上有功夫的,不定去了军营大展拳脚,很快就能得到赏识!都往好了想,干啥呢这是!”
刘月兰抹掉眼角水渍,默不作声进房,从衣柜里取出一叠衣物来,“这是春耕前赶着给你制的夏衫,家里你们四个小子长得快,跟抽条似的三两月抽高一截。你紫衣叔叔带的那些布料我都尽数给你做了衣裳,这里尽够你穿上一两年的。可惜你今天就要启程,时间不赶趟,昨日你叔叔带来那些布料,我本来打算再给你提前制几件冬衣哩……”
妇人将衣裳交到魏离手里,没有看他,低垂着眼,嘴里絮絮叨叨。
何大香在旁背过身去抬手抹眼角,“菜园子里刚撒了两垄菜种子,全是你爱吃的菜,你眼下就要走,今年是吃不上了。待……过个几年你回来了,二婶还给你种。真是不听话的兔娃子!咋个说走就走!让人没有一点准备!”
苏秀儿走到身形僵硬的少年面前,红着眼将他手里被捏出褶皱的新衫取过来,把上面的褶子抚平,红着眼笑道,“你们这些男娃子粗心,连装包裹都不会装,小姑帮你收拾行李。这几年得毒老提点,我也学着制了一些常备的药,好些没用过的都封存在罐子里,给你一并带上,出门在外,东西备的周全些,总有用处。”
年轻妇人们帮着收拾行囊,汉子们坐在堂屋里闷不吭声。
小院里压抑气氛蔓延,一如三年多前断刀离开的时候。
魏离依旧静静站在堂屋一动不动,两手垂在身侧捏得紧紧的。
此刻院子里除了大人们,其他人都没见影。
听到他说要离开的消息之后,苏安苏文苏武几个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直接冲出院子就跑了。
想到三人刚才受伤的眼神,魏离嘴里溢出苦涩。
离开苏家小院,大人们一路送行。
徒北村依旧平静,沿途都能听到欢声笑语,处处都能见到村民辛勤劳作的影子。
往外走时,魏离视线沿途四扫,将看到的每一幕都记在心里。可惜始终没见到苏安三人以及毒老跟甜宝的影子。
少年嘴里苦涩味更重。
上一篇:倾城女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