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茵漫
马车停下，车窗内一片静默。
好一会后车帘子才被人从里挑开，露出女子一张通红俏脸，“苏大人，好巧，你回来了？”
苏文嘴角抽抽，好气又好笑。
可不好巧么？
又是在他家门口。
第586章 苏大人心如磐石
长京十月，气温已经渐冷。
午后洒下的阳光携着深秋清寒，氤氲在小巷各处屋舍阴影中。
苏文没有请人下车，就站在车旁跟车里女子说话。
御史台言官青色官服穿在他身上，俊秀挺拔，庄严清冷。
入朝三年，算来是新官。
但是苏文身上却没有新官员常有的局促，举手投足坦然大方。
身为文官，有文官的书卷气，又没有文官的呆板，抬眉挑唇间，一股子从骨子里溢出来的野。
真就像山林里懒懒走出的狐狸精，惑人不自知。
苏文站于车外，跟车里女子几能平视，凝着女子莫名又泛红的脸，他眼睛晃了晃，笑道，“苏某跟甘小姐识得数年，细细想来，在这处巷子里，见过许多次。”
没有八十次也有一百次，真的是许多。
甘采薇两手交叠于腹前，不自觉绞成一团，紧张咬唇看着男子，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让她失落的话。
“甘府是长京三大世家之首，甘小姐可谓含着金汤匙出生，家世背景人品容貌皆是上上，他日若要觅郎君，定要家世人品相当，方能匹配。”苏文黑眸深邃，直视车中女子，看着她脸上红霞一点点消退，浮上苍白，他捻住手指克制，“甘小姐莫要怪苏某说话直白，长京世家贵女无数，你本为贵女翘楚，他人皆对你仰望。可你却拘于这方小巷蹉跎数年，可知如今背后多少世家千金笑话你？”
他说了重话。
可这些话不能不说。
甘采薇是甘老最疼爱的曾孙女之一，称之天之骄女也不为过，三年前多少京中才俊登门求娶，媒婆几乎踏平了甘府的门槛。
而今上流圈子的人再提起甘采薇，却多摇头兴叹，背后道她自甘堕落。
一个世家贵女不好好待在后宅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竟那般大胆，掉转头来追着个小官跑，大失体统。
在恪守规矩教条的人眼里，这种举动是极招人诟病的。
没人拿到明面上来说，也仅是忌惮甘家权势不敢得罪。
“甘小姐，我苏文从不自苦出身，也从不自贬觉得自己不如人，但我苏家也确实农户门第，我休假回家，脱了这身官袍后是要挽起裤腿下地干活下田插秧的，你明白吗？”他没有她看起来的那么光鲜。
比起穿着这身官袍，他更喜欢家中的轻松惬意，更喜欢江湖的自在无拘。
很可能哪天他遭不住了，真就撂挑子不干回家种田了。
难道要人家一个娇娇大小姐陪着他扛锄头种地吗？她原本过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直过那样的日子。
车里女子樱唇紧抿，眉眼低垂，一言不发。
苏文攥起的手指一点点松开，扯唇笑笑，“回去吧，这里，以后别再来了。”
说罢他转身，举步往府宅走，背影依旧挺直。
“你站住！”
身后，传来女子娇娇的呵斥。
苏文回头，对上一双冒火的红眼睛，很好看的杏眼，因为添了薄怒，熠熠生辉。
“你自顾自说话，以为自己什么都看得通透，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我、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明白，很明白！”自幼养于深闺被家人呵护娇宠长大，甘采薇生气的时候连架都不会吵，气急了也只会梗着脖子，明明知道自己是有理的，可是对上苏大人的眼睛，她的气势就莫名有点撑不起来。
她只能努力把眼睛瞪大，让自己看起来不输阵，“我知道你来自流放之地，知道你家以前是被流放的，知道你不想当官，更知道你其实不喜跟人动嘴皮子你更喜欢动拳头，打架很厉害！你从不自轻，我也从未将你看轻！
我是世家小姐没错，这样追着你跑很不要脸我也知道，我生平做得最大胆的事就是这件！我既敢来我就早做好了准备，粗布衣我也可以穿，粗茶淡饭我也能吃，操持灶台我也能做得到！但若苏大人不喜我，我亦不会多做纠缠！只要你明说即可，我知强扭的瓜不甜，断不会强求！
可、可我每次送你的东西，你明明都收了，我以为你至少对我也是有一点点、一点点——”
她以为他对她至少是有一点点喜欢的。
哪怕不如她喜欢他那么多。
她靠着那一点点自以为的他对她的喜欢，不顾家人劝阻，不顾周围蜚语流言，一腔孤勇坚持到现在，从二九芳华熬成长京贵族圈里年龄最大的老姑娘。
她没后悔过。
从一开始他救了她之后对他倾心，到接触的这三年多越了解他为人品性越喜欢……她对他的喜欢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么浅薄。
“我欣赏苏大人，不过我也知道感情事不是坚持就会有回应，喜欢一个人没错，不喜欢一个人也没错。”鼓起勇气把心里话说出来后，后面的话也越说越顺畅，甘采薇凝着大宅阶前回眸的男子， 努力朝他展出笑脸，“这些年，让苏大人困扰了，很抱歉。多谢苏大人跟我说明白，采薇不打扰你了。”
“你可后悔？”男子突然问。
甘采薇刚低下的头抬起，朝他摇了摇，“不后悔，我至少勇敢过。”
曾祖父说，好姻缘可遇不可求。
女子如何？
只要有胆量，也可替自己求来。
甘家虽为书香门第，可并不迂腐，连爹爹那么刻板的人，因为疼爱她，都对她所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因为外面的流言责备她。
否则，她未必能撑到今天。
可惜苏大人心如磐石，今日他终于挑明了把话说明白，她其实应该感谢他。
话虽不好听，却也当面给了她一个交代。
“车夫，回府。”甘采薇将车帘放下，隔绝了男子目光后，强撑的坚强一下瓦解，眼泪无预警的往下掉。
她心里是明白的，可是明白不代表不会难过。
回望这三年多，到头来，她似乎只是成全了自己一场任性。
苏大人那样的性子，忍到今天才跟她说明，怕是忍无可忍了罢。
她那些半遮半掩又亟想他知晓的少女心事，原来于他而言，是困扰。
第587章 最大的福气
难受间，马车突地晃了下。
车帘被从外挑开，一道青色身影闪了进来，在车厢一侧空位上落座。
甘采薇眼泪还挂在眼睫上没来得及擦拭，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吓得张了小嘴呆若木鸡。
陪同小姐前来的丫鬟翠儿也没好到哪里去，维持着递帕子的动作，手僵在半空，“苏、苏大人？！你怎么进来的？”
苏文泰然自若取过翠儿手里的手帕递给眼泪涟涟的女子，“跳进来的。”
他看着甘采薇，“我送你回府。”
“你——？”甘采薇愣愣捏着手帕，不明男子这是何意。
她不是多聪明的人。
而他的心思向来难解。
她不敢再猜。
怕自作多情。
“低嫁于女子而言，是委屈的。”苏文凝着她，黑眸里溢出丝缕笑意，第一次对这女子展露他的温柔，“但若你不悔，我会努力不让你受委屈。”
顿了顿，他眼底笑意扩大，“就从送你回家开始，如何？”
甘采薇依旧呆呆的，似没听清楚般，眼睛却一点点瞪大，片刻后，双颊轰地烧红透。
苏大人这意思，她是等到了？
她以为他也有一点点喜欢她，不是错觉？
那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是在确定她的心意跟决心？
苏府在西市，甘府在东市，中间隔了一条正大街及几条小巷子，不算近。
甘采薇却觉得今天的路太短，她脑子里乱哄哄的，还没想明白就到家了。
走进家门的时候，她仍觉不真实，脚像踩在棉花上软哒哒，反是扶着她的丫鬟，笑得像个二傻子……
这日下午甘府格外热闹。
书房里，老态龙钟的老太师心情大好，着只比他年轻了个二十来岁的老管家研磨，亲手画了一副喜鹊登枝。
老管家乐呵，“看来咱府上很快就能办喜事了。苏文苏大人是个行事有规划的，性子也稳当，今儿他亲自送小小姐回来，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也能停了，守得云开见月明啊。老太爷也能放心了。”
“放心了。”甘老太师放下毛笔，笑眯眯端详刚作的丹青，叹道，“人年纪大了，所求不多，就想看着膝下儿孙圆满，他们圆满了，我也就圆满了。”
“那也是老太爷看好苏文暗里支持，否则小小姐这些年可不好过。”
“那你猜猜为何我看好苏家小子。”将丹青交给老管家稍后裱框，老太师好心情的卖关子开玩笑。
老管家乐得配合，“京中世家公子能当得青年才俊的并不少，才貌双全的也有。但是苏文跟那些家族底蕴深厚的比，却也不差。他跟皇上情谊深厚，凭这一点，就能在官场混成长青树，未来不可限量。更何况，他还是明月郡主的堂兄，这更是一座大靠山。”
老太师摇摇头，“你呀，还是限在那些框框道道里。当今圣上是明君，甘家只要忠心皇上，至少还能继续荣耀百年，对甘家来说已经足够，恰好。若是更打眼，反而不是好事。采薇那丫头心仪苏文，我亦看好，图的却不是苏文背后有多少权势及依仗。”
说到这里，老太师捋捋稀疏雪须，罕有露出几分得意，“老夫看中的是那苏家家风。世家贵族豪富商贾，有点家底能耐的三妻四妾乃是平常，但苏家男儿若娶亲，定一生只娶一人，这才是采薇最大的福气，哈哈哈！”
他甘博元活到今年正好九十，一生混迹朝堂阅人无数，别的不敢说，但是论识人的眼力，他少有走眼。
对女子而言，能得一心人，相对共白首，才是莫大的幸福。
三年多流言蜚语跟他小曾孙女的幸福比起来，算得什么？
甘府根本不在意。
有本事，让那些人到他面前嚼舌根来。
“去告诉采薇，之后不许再出门了，苏小子什么时候来提亲，他俩什么时候再见面。明明对采薇有意，偏要拖这三年多，气也不能白受。”
老管家忍笑应是。
老太爷刚才还夸人好，眼下逮着机会就护短来了。
可苦的不还是小小姐么？不得望眼欲穿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