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女匠师 第230章

作者:悟空嚼糖 标签: 穿越重生

  “那灯节之后兵营每次许归,你为何不归?你要知,是你欠你阿父,非你阿父欠着你!桓真,你、你长本事的代价难道就是不孝不义?你以为把自己折磨得、折磨成这模样,我就心软向着你了?”

  待阿母撒完气,桓真才埋低着头,龇牙咧嘴缓解疼痛。“是儿自己立功之心太急,非为跟阿父赌气,非为旁人。”

  他仰起头恳求:“阿母别伤心了,往后只要兵营许归,我每月一定回来。”

  孔氏冷笑:“你人在郊外,城中对你的传闻倒有所转变,有夸你洒脱的,有赞你忠贞于情意的,更有传扬王女郎天赋匠才的。都是你的手段吧?”

  桓真垂头默认。

  “造这些声势有何用?只顾着半边衡加重,是王家女不敢嫁你啊!”

  “她连边郡都敢闯,连谍贼的重重刺杀都不惧,有何不敢嫁?”桓真苦笑,重抬起头,伸手触摸阿母眼角的皱纹,轻声说:“是因为她知道你们不同意。咱家又不是言而不信的句章梁家,她家若应了,咱家肯定不会悔婚弃她。”

  “休提梁家。”孔夫人嫌脏耳。梁家养出个竖子,不思索教训反而迁怒弱小无势的王葛,真是卑劣下作。

  桓真牵动阿母衣袖:“我知阿母疼我,觉得儿若娶匠吏,是儿受了委屈。可王女郎又何辜呢?她的长辈也疼她,就因为咱家几次请媒,令旁人不敢向王家提亲,令她就要拖过及笄年纪。”

  孔夫人长声而叹:“你是铁了心啊。”

  “所以阿母帮帮我吧,阿母难道不想我早些成家,和新妇一起欢欢喜喜来拜见你么?如果从成亲开始就不和睦,将来真会有子女么?”

  敢拿子嗣威胁她?孔夫人刚竖起怒容,就融化在儿郎久违的撒娇之意的笑脸里。

  桓真:“知子莫若母,儿的志向是弯弓走马,征战沙场。我期待将来新妇能与我并肩而战,而不是我经历着血雨,她却恐惧我一身铁腥。”

  最后这句,撬动了孔夫人的心。

  桓彝回府后,孔夫人告知:“阿真回来了,身上有伤,刚睡着。”

  “那就醒来再打。”

  “打就能拗过他的性子么?”

  “不打他更张狂!”

  “所以就得打到他不敢、不想归家?既对此事无益,又让你们父子离心,他执迷、你不悟,总得有一人退让吧!且你知道他在兵营如此辛苦拼命是为什么,他想在今年的冬狩礼上夺得射兽首名,到时再次在众目睽睽下提出请媒的请求,这次桓家再丢颜面,众口之中就不是说他不懂事了,是说你!是说你处理不好家事,牵连陛下一年又一年烦心!”

  儿郎不在跟前,桓彝气得捶一下自己胸口:“我不是迂腐之人,我要真铁了心阻挠他,能遣桓田喜去办这事?随便遣个家奴,桓式在那任县令,还能不明白我意思?”到时由桓式找个合适的儿郎给王家请媒,王家女现在恐怕已经谈婚论嫁了,还能到现在都等着孽子?

  孔夫人:“我知你承继先舅遗愿,想家族更加兴盛,你恼怒这么培养阿真,他却不知你苦衷。”

  “唉。他将来没有婚家的照拂,事事都得靠自己,那时后悔就晚了。”

  “夫君说的对,但有一点你没想通。”尽管室内无奴婢,孔宪还是压低声音:“当年成帝潜龙之时,为何相助先舅、扶谢氏?再说王葛,的确有才能,可陛下没授意的话,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考取到准宗师么?三代帝王,都有重视寒门之意,夫君不能因己脱离了寒门,就跟陛下逆着来啊。”

  桓彝被一语惊醒!半晌,他喃声自语:“是,陛下若像武帝一样尊崇门第,一定当场斥责阿真的请求,诸官都会认为正常。是,陛下只会继成帝、桓帝之愿,怎会继武帝之愿。”

  暑往寒来,四序炎凉。

  季冬朔日,随鼓声起,木匠师今年的最后一次国考在会稽郡都亭开启。这场匠人的盛会,前来增长见识者多,考生少。算上王葛一共九人,三人是扬州本地的,四人自司州来,另两个考生分别是豫州、荆州人。

  国考的开考时间都是朔日,考核时长为整月,允许提前完成离场。木料、工具由考生自备,考规宽松,考核期间的食宿供给十分适意。不设考官,不设察验匠吏,完工的器物由郡吏当场封存,待九件考核品齐全后运往将作监。

  三个月后,无论考生身处何地,可向所在郡署询问成绩。

  制作棚很宽阔,考生之间的间隔有两丈,凿木、斧敲、偶尔的咳嗽声都在空旷中返着回声。

  外面则安静落雪。

  远处有望楼,桓真一身黑衣,站在楼屋里遥望考核场。他攒了的休期全用上,这次是独自来会稽郡,送王葛进场、等她出来,与她共同经历匠师之路的攀顶。

  今年冬狩礼,他在射兽中得了首名,陛下夸他秀杰奇姿,为少年之楷。此一语,远比他和温式之在洛阳城刻意营造的传闻强,那些贬低他、贬低桓族的传言很快消声。

  阿父、阿母已经同意他求娶王葛之愿,所以这次来也是告诉她,不必再拒桓家之媒了。

  愿洁白之雪见证,他此生只与王葛度百年。

  先舅:丈夫的亡父。

  婚家:亲家。婚,指妇家。姻,指婿家。

  小说里晋朝皇帝顺序:武帝-成帝-桓帝-当今皇帝。

第424章 403 与谢据告别

  割勒勒……

  刺……

  随木屑从木料上细碎剥离,三层鬼工木球的图案开始逐一显现。

  今日是国考第十一天。

  “呼。”王葛得不时吹走木屑才能准确凝视,令目力与接下来的凿力协调到极致。长期久盯后,毫厘之距都在视线中放大了。并非所有的图案都寻求精细,还有朴拙的,她要做到的是让每个图案返璞归真,赋予它们灵气。

  因时间关系,三层套球唯外球结合透突、隐起、起突三种凿刻法,展现二十九种木器图案。

  中层球与内球只结合透突、隐起凿刻法。中球展现十九种木器图案;内球展现九种。

  图案的木器种类当然要包含草制器、竹制器。

  五十七个图案无重复!

  它们有生活中最常用的草绳网、草鞋、草席,有箧笥、竹筐、竹扇,有木制的桔槔,有各样农具,有舟楫,有兵械……她的灵感来自葛师教的《系辞》。

  作结绳而为网罟,斫木为耜,揉木为耒,刳木为舟,剡木为楫,重门击柝,断木为杵,弦木为弧,剡木为矢……

  书中记载上古圣贤观宇宙星河,而后结合山川水土之利,因地制宜造物利民。这些记载,不正跟她进入急训营时听孟女吏讲的……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而相得益彰么?

  鬼工球本身就是如此,在小小的对象上,不止铺展着匠人的巧琢技能,还陈述出匠人性格与匠道的追寻。

  从技能讲,王葛已超越了王南行。

  从匠道上,她追寻的是大巧,王南行追寻的是精巧,没有对错之分,只有道路分歧。王葛想,或许这就是她几次梦里,总感觉与王南行割裂的原因吧。

  腊月二十,国考的第二十天。

  桓真从望楼上看到数骑人马径直而来,当先者是谢据,头戴兔皮毡帽,厚实的蓝色寒衣外披着白氅。氅摆绣有粟黑相间的雀羽,此绣使雪泥溅在上面不显脏污。

  望楼之梯结有冰,谢据爬上来时得靠奴仆扶着。他和桓真没见过面,上来后相互揖一礼,桓真再往边上站站,两人就这么各挨一边。

  快把值守在此的亭吏烦死了。这帮纨绔不回家过年,都跑来望楼挤什么?来来回回挡着他,还不敢训!

  次日,谢据再来。

  又次日……

  腊月二十九。

  王葛交上考核品,提前一天离场。护卫一直在考场之内等候,原来的沈护卫调至柀亭为亭吏了,现在的十一人全是葛师挑选的积射兵。

  客女高月往望楼这边跑,桓真早看到了,哪等对方送信,他奔下楼梯向考场跑。

  王葛脚步加快,二人相距越来越近,她出来院门,桓真的笑容像雪野中的炭火,融化着她此生俱来的孤独感。

  “阿……”

  “葛阿姊!”谢据着急的唤声抢到桓真前面,哎呀,寒衣太厚了,真是的,氅还缠腿,害他一点都不好看了,早知道不披它。“葛阿姊。我们有多久未见了?”

  王葛迎到桓真身边:“他是我同门谢据。”

  “三个月了。”她被谢据歪了的毡帽逗笑。三个月前,阿荇几个同门与南山小学的谢据、卞恣相约到野山游历,在秩干匠肆住了两日。

  这孩子十岁了,她和他之间的友情早不能像从前,连通信也不再合适。毡帽是去年托阿荇送给谢据的,当时言此帽是大母缝制,谢据明白,其实是王葛缝的。

  “阿据,他就是桓真。”

  “见过桓兄长。我兄长名奕,提到过桓兄长。葛阿姊,我是来告别的,年后我要外出游历。”他示意身后的奴仆将漆盒捧前,认真而诉:“这里面是我在闲时用树皮制的纸。自己制纸方知耗时,与学术相比,我发现慕学者最需的,其实是有字之纸,是书籍。嘻,所以我的志向改了,我要在所到之处,把夫子教给我的文章,传播给更多人知道。”

  谢据这一别,再见时恐怕都难认出了。

  王葛与桓真上马,缓骑于道。

  “考得怎样?”

  她舒口气:“还好。”大匠师级别的考生,谁也不敢说比别人强,不出错、不浮躁返工就可以了,剩下的只能等将作监评判。

  “王恬回山阴了,这些天我和他见过几次面,他说刘清有可能考进预卒营。估计阿恬得再等一年。”

  王葛知道桓真在没话找话,她笑着鼓励他:“说说你吧。我只想听你的事。”

  桓真心口涌上热火,灼的他眼神晶莹亮泽。“阿葛,我觉得我生来就该在争斗中、在刀光中生活,不,是抢夺!阿葛,你能理解这种感受对不对?在兵营里,强就是强!弱就是弱!任何手段和流言都会被强者击垮。但一定要做到最强才行!”

  王葛:“我理解。我们知道自己可以做到最好,如果懈怠,最辜负的是我们自己。”

  “是!不过有时候人是察觉不到自己懈怠的。几年前我就如此,我以为自己足够刻苦,直到发现一葛藤顺岩而上,她那时攀登的高点,竟是我平时未瞧进眼里的。我钦佩她如此坚韧、专注、不卑不亢。倘若我跟她相换……”没有这种倘若,他不敢妄言。

  王葛能猜到他未尽之意,回想从前,她感慨:“多少人仍旧如此,活一天算一天。”

  “所以我要知道这世间到底有多苦,只有踩进辛苦里,才知如何摆脱辛苦,然后助世间摆脱辛苦。”

  后面的护卫们不时交换眼色,桓公子千里迢迢来找王主吏,怎么不诉情意,句句跟交流武术似的?不过怪稀罕啊,王主吏也有活泼时候,不再过分沉稳像个小老妪。

  山阴城外的岔道口,一处通往西北方向的洛阳,一处通往踱衣县。

  并行的马蹄印该分离了。

  “阿葛,路上慢行。往后年年岁岁,我们一起守。”

  王葛微笑点头:“我看着郎君走。”

  桓真心里暖烘烘的,摇下头,示意她上马先行。

  无风无雪,此刻他为可以目送她很远而开怀。他情不自禁吟诵:“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踏踏踏……踏、踏……

  白容有灵,刚疾奔起,就感受到王葛的踟蹰而调头,一起望向那容貌尚有青涩,情感浓烈且纯真的黑衣少年。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原本的末句“与子偕臧”被他仍引用前段末句。

  王葛绽放笑容,她给不了这个岁数的他爱情,不全是因为林下,还因为自己的年纪。但她一定会给桓真最真挚的亲情和爱护!她向他挥手再次告别,而后扯缰,奔向归家之路。

  寒风起,贯穿两途,如岁月之梭。

  罟(gǔ):渔网、捕兽网的总称。

  斫(zhuó):砍木劈木的意思。

  耜(sì):早期的翻土工具。耒(lěi)是耜上的曲柄。通常“耒耜”连用,在前文出现过。

  刳(kū):从中间剖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