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女匠师 第56章

作者:悟空嚼糖 标签: 穿越重生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

  朗朗诵声,自辰初一刻起,往复而诵,几乎未停。

  即使相距最远,郭夫子一抬眼也能瞧清,王葛看似抻着脖筋跟读,实际有时干张嘴、没喊出声。

  “停。其余弟子莫开口。王葛,单独往下背。”

  坏了,被抓包了。

  王葛先应“是”,咽口唾沫,嗓子哑的都跑调了,背道:“宋延年,郑子方,卫……嗯寿,史不畅,周欠粥……愿展示……好嘞亲……戴护具……”

  “噗!”起码有四、五个弟子喷笑、笑的浑身都哆嗦。

  王葛如此明显的诵书“诀窍”,都是世家弟子用剩下的。虎子作为好友,得使劲把嘴角下垂,才能不加入笑王葛的队伍。

  “停。”郭夫子歪倚凭几,左手中的竹尺在桉桌上轻拍一下。“上前领罚。”

  “是。”王葛在众目睽睽下起身、跪坐在夫子对面,伸右掌。

  郭夫子:“换手。”

  “是。”夫子记性真好,一直可着她左手打。

  啪!啪!啪!

  “回坐。”

  “是。”

  王葛走动时,尽量不去瞥水榭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旁听学童。这些人来自谢氏宗族、姻亲、荫客,年龄有老、有壮、有弱。他们站在水榭外的位置,是先来后到制,不以身份论。若有因身份高低导致争吵者,无论对错,皆驱逐。

  此次是王葛挨的第三次打,打手心的数,次次累加。其实非她笨,而是旁的弟子入学前,早就死记硬背了这篇史游所著的《急就章》。

  《急就章》全篇为韵文,三言、四言隔句押韵,七言每句押韵。今日只诵三言人名,全为虚构、隔句押韵的姓加名,比前世她背过的《三字经》难多了。

  而且古代夫子授书,是先让弟子嗷嗷的跟读、强记,再讲解。她念了后边忘前边,就运用了“联想”记忆法。仍记不住的,就含湖的“嗯”过去。

  郭夫子坐正,一敲竹尺,下方皆静。他说道:“勿笑。我问诸弟子,尤其刚才笑的最大声者,你等在家时,初背此《章》,念诵至第一部 分几遍时,能背至『戴护郡』?”

  笑的最大声的,莫过于第二排中间的女弟子,也是前晚扇静女腰的那个。今天她仍穿的鲜艳,粉衣紫裳,扬声道:“回夫子,弟子不记得了。不过,弟子应不如她。”

  郭夫子:不如人家还喊这么大声。

  “回夫子,我与王葛差不多。”

  “回夫子,我不如她。”

  “回夫子,我略强于王葛。”

  郭夫子满意一“嗯”,问:“虎子呢?”

  “回夫子,弟子刚才没笑。”

  郭夫子知道虎子来历,想用这孩子挫挫前排这些调皮弟子的锐气,可谢家虎子心眼忒多,懂得藏拙。“好了,现在开始释字。第一句中的觚,为记事之简牍,也叫觚牍。陆机《文赋》有云,『或操觚以率尔』中的『操觚』,就是指『提笔挥书』之意。觚牍,或六面、或八面,每面皆可书,是以又谓为『书觚』。汉时的书觚还有棱柱形,三至七棱皆有,既可用于学童书写,也可用于文书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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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葛集中精神记忆,同时,郭夫子的形象在她眼前逐渐伟岸,原本的普通气度,也变得道风仙骨,字字珠玑!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吗?

  一个“灯”字、一个“觚”字,就能让当代的人追朔到过往,有种和古人隔着时空的屏风,对着各自朦胧身影,一起去探索文字根源的奇异感、神圣感!

  仅一个“觚”字,郭夫子就讲到了午时。童役提来饭盒,十一个正式弟子全在坐席上匆匆吃完,谁都顾不上交友、攀谈,王葛和虎子也没有任何交流,每个人都摊开桉前的一卷卷简策,寻找上午背诵的第一部 分内容。

  下午,郭夫子允许众弟子一边看简策,一边仍由他引领着诵第一部 分。诵过五次后,讲解“厕”字。

  “杂厕之『厕』,本义为如厕,音同『侧』。由『侧』音衍义为混杂,也就是《篇》中的第二句,但此处,此字应读『次』!”

  王葛用刻刀在空竹简上快速刻下“杂厕读杂次”。

  郭夫子:“厕字还有第三种读音,同『肆』,比如『茅厕』。”

  王葛瞠目结舌!

  茅厕的读音为茅肆?

  天哪天哪天哪!赶紧刻下,这是重点!幸亏以前在家都是说“茅房”。

  郭夫子踱步过来,略扫她粗糙、肿裂的手背,怜惜一闪而过。拿起她刻的拧巴、但是能瞧出来的字,问:“以前识过字?”

  王葛规矩站起:“回夫子,弟子村里有一位郎君识字,我跟着学习了一些字。”

  “嗯,坐下吧。平时若有记混的、不懂的,你尽可以询问其余弟子。”郭夫子一边还她竹简,一边微眯眼、朝虎子方向戳了一指头。

  “是!谢夫子。”王葛欢喜的坐下。

  夕阳余晖,随着童役进来揖礼,到了酉初散学的时刻。

  王葛刚跟虎子走出水榭,就有个身着裋褐的健壮娘子过来,问道:“女娘是王匠工么?我是天车匠肆的匠娘子,奉主事之命,领你去一趟匠肆。”

  虎子拉着王葛退后,退到不必仰视对方,冷言问道:“每个匠肆都有若干主事,你奉的是哪个主事?”

  娘子傲然回道:“天车匠肆……总主事。”

  “谢棠舟!哼,我猜就是他!你这就回去告诉他……王匠工是我谢氏请来的,不是王匠工求的谢氏!若筒车摆在谢棠舟眼前都彷不出、琢磨不透道理,那就换个地方做事!嘿,葛阿姐,快走,我饿坏了。”

  “走。”王葛牵住他冰凉的小手,俩人远离那匠娘子后,她慢下来,感激道:“谢谢虎子。”

  “应是我替自家感谢王匠工。王女郎,重新相识,我姓谢,名据。据,安定之意。虎子是我的小名。”

第96章 96 可恶的白鹤

  勒……剌……

  勒……剌……

  木丝卷动、一层层被割离主体。

  这种轻凋木料的声音,不仅响在王葛耳边,更似一股奇特的韵律,能安抚每个木凋师的心。

  “呼!”她吹去木屑,捏紧刻刀,继续凝神沿木块上“急”的反字边缘凋刻,只留下“急”字笔划,令其突出于木块表面。

  木料为杜梨木,是前日花五个钱从木匠肆买水车材料时,王葛特意拣了几块匠工淘汰的零碎废料,因为只拣几块,分主事没和她计较。

  贾舍村的野山也有杜梨,因其树干硬、难砍伐,村邻最多伐其刺枝搭在墙头。

  “急”字刻好后,她右手骨节已经生疼,换新木块,用左手刻第二个“就”字。

  前世王南行的家族有个分支,只承继传统木凋活字印刷技术,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宣传。木版活字印刷,首要难的,就是要会写一手宋体、反字。哪怕王家不承继活字印刷术的晚辈,比如王南行,打写字起,也必须练习宋体字,防的就是这门手艺日渐失传。

  宋体字也叫明体字。此字体并非宋代发明,而是在明代中期随木版印刷发展,为了更适应木版刻字而创造的一种字体。因它模彷的是宋刻本,才被后世既称“宋体”、也称“明体”。

  王葛目前并没有将活字印刷术提前数百年“创”出来的念头,提前能有啥用?大晋当前的造纸技术还很落后,哪怕谢氏这样的大族,在飞流峰的纸匠肆,也是用毛竹制纸,跟稻草、麻料所制的纸一样,均被称为“土纸”,根本不能用来书写。

  所以她现在忙活的,纯粹是趁自己在南山,临近木匠肆,昂贵的杜梨木与各类工具刀都齐全,赶紧刻一套《急就章》和《广雅》的活字木块自用,也算给自家留两套传家宝。

  勒……剌……

  勒……剌……

  刻木的声响在木凋师耳里,远比琴乐动人。

  宋体字的特点是横细竖粗、字脚有力。

  杜梨木则是最适合凋刻宋体字的木料,其硬度高、木质细腻、纹理直,在顺着纹理下刀时,手指必须时刻收、放用力。

  “呼!”刻字期间,王葛要不停的远离烛火吹掉木屑,再靠近烛火,一旦看不清楚,刻错一丁点,整个字块就废了。有时靠近、靠近,闻到股湖味,才发现是散落下来的头发被燎到了。

  笃、笃。

  白鹤又来敲门。

  王葛正好凋完“觚”字,放下刻刀,拉开门。白鹤冲她一歪头,那样纯真高雅!

  她笑弯了眼睛。

  紧接着骂:畜牲啊!

  长的再灵性、再高雅,也不能一嘴就把她刚凋好的木块掠夺、飞走啊!

  总共凋了“急、就、奇、觚”四个字,属“觚”笔划多!

  “我我……唉!”大晚上的,她还不能大声喊。

  强盗!让她白忙半个多时辰。

  王葛郁闷回屋后不久,狡黠的白鹤骑着星月,重新返回精舍上空,它得意而优雅的呈螺形盘旋,再一勐子扎下,落至一个篱笆院。

  此处不止一个篱笆院,而是三个,呈“品”字排列,距离琴泉水榭约有百丈距离。

  每个院里,又各有三间竹舍,同样为“品”字排列。竹舍从外面看,为简单的竹木搭建,实则仍是版筑结构,双层竹墙,夹层筑土。

  白鹤走近一个屋门,抬爪,在门上一扒拉,屋门没闩,打开后,来到主人谢幼儒身边。

  谢幼儒、郭夫子、左夫子、卞望之四人难得相聚,相谈正欢。白鹤嘴一松,把叼来的木块扔到四人中央。

  “赤霄……”谢幼儒一拉长音,白鹤就知道自己犯错了,立刻掉头逃出屋子。“这孽障。”他小声斥句,起身关门。

  郭夫子拿起木块,起初看的是光滑反面,察觉指肚异样,翻过来,轻“咦”讶异。倒不是惊奇反字,在坐者哪个没拓过碑文?他惊讶的是刚从脑海中将此字正过来,就发现其字体方正不失锋芒,是从未见过的字体。

  谢幼儒返回时,郭夫子已经用旁边火盆中的灰,涂满“觚”字突起,然后在白麻纸上使劲一按。四个不惑之年、通博经史的人物,此刻脑袋顶脑袋,都似瞧稀罕般齐齐盯准这个一寸大小的木块。

  “幼儒兄,赤霄……它听驯吗?”郭夫子问。

  左夫子:“明日多喂它两块肉,若不听,三块!”

  卞望之“哎”一声:“胡闹,赤霄只能吃些鱼虾。”

  “你看你们急的,我都没瞅清是啥……”谢幼儒边说边伸手,摸了个空。

  郭夫子已经将木块塞进袖袋里:“不早了,明日还要授课。我先回去了,呵呵。”

  左夫子指他背影一下,笑斥道:“此人啊,一贯如此吝惜!嗯?哎?郭骥骜!明日不是我授课么?”

  次日一早,地面浅铺薄雪,不知雪何时下、也不知何时停的。

  风疾。

  琴泉水榭,左夫子坐的位置后方、两侧,童役用厚毡绕柱,阻挡寒风,令风吹不到夫子的位置。

  王葛等弟子也还好,因为榭外旁听者基本将风挡严实了。寒天,旁听者不见少,反而多,大概都以为今日天气恶劣,可以赶过来占个好位置。

  由此也可见,古人对待读书有多诚挚而向往。旁听者哪怕杵的稍远,哪怕听不大清夫子的传授,但起码能听清十一个弟子齐声的诵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