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一地难免会有点需要惊动大理寺的案子,落在祝缨手里的就比较仔细,所以窦刺史印象深刻。且举出了祝缨批过的一个案子,祝缨道:“惭愧惭愧,您判的毕氏的案子,晚辈也觉得很有道理。”她也背了两段窦刺史写的判词。
两人算是合上了暗号。
窦刺史问:“不知祝丞为何事而来?”
“毕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祝缨说。
小陶原本避在一边捶腿,就见窦刺史的表情一瞬变成了阎王,吓得他腿也不捶了。祝缨还稳得住,说:“所以我赶过来了。”
窦刺史低声道:“还是你思虑周到,我要早些想到换上女卒就好啦。”
“这事儿我们已经行文,郑大理的意思,先请您自查。我来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了毕氏。究竟怎么回事?”
窦刺史道:“李藏也是本地名流,他死了,儿女都不在跟前,只有一个小孙子,于情于理,我都要去看一看。致奠一下。随意往棺木里看了一眼,像是中毒的征兆。而且,那个妇人哭泣没有悲声,我装作致哀,与她说两句话,见她的表情果然没有悲色,假装而已。当然,死了丈夫有时候也有高兴的。但是……”
“懂。同是紧张,兴奋的紧张和恐惧的紧张是不一样的。同样是开心,意外之喜与耕耘之后的收获也是不同的。”
窦刺史道:“李藏生前也是大臣,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因为他这发现得及时,马上就把李府的人控制了起来,毕氏一个措手不及,只能说一个“不慎用药过量”的理由。
“她说完就后悔得紧了,”窦刺史笑道,“后悔也晚了,只能顺着误服说下去了。”
然后又敛了笑,说李藏的孙子可惜了,知道了家庭的人伦惨祸之后,整个人都有点傻了。
祝缨问道:“他会不会是……”
窦刺史道:“不至于。”
他也是有证据的,李泽的长孙是反对祖父续弦的,他主张给毕氏一笔嫁妆,安排人家出嫁才是正理。因为提议没有被采纳,李泽的长孙虽然住在府里,但是每天都在屋外请安,已经很久不见祖父了。这个跟本案没什么关系,他就没报上去。报上去了,对孩子的风评也不好。祖父不管干了什么,这孙子不跟祖父见面,寒碜谁呢?
毕氏,分几次偷买砒-霜,然后老头就死于砒-霜。而且她交待不出砒-霜的去向。毒老鼠,老鼠呢?服药?那也是需要调配的,没见动用其他的药材搭配,总不能是直接拿砒-霜给老头灌下去治病的吧?
窦刺史把砒-霜的账也给查了出来,药铺也有账为证。
祝缨又问李府的事,哪知说的与旁人都一样,老大是要家族的体面,其他几个就要追查亲爹的死亡真相。窦刺史别的不好说,对李府的田产之类还是知道的,没有财产的纠纷。李藏没有世袭爵位,也不存在争爵位的问题。
祝缨道:“毕氏的娘家人呢?”
窦刺史道:“哭,为李藏伤心,也说女儿冤枉。还为李藏素服。毕氏已经很久不与他们来往了。”
如果没有李藏的这次被谋害,李府真是一个令人交口称赞的好家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主敬仆忠,在娶毕氏之前也是夫妻和睦,不但对自家人好,在外面也怜贫惜弱。
只有毕氏一个是恶人。
刺史坚信是毕氏谋害的李藏,并且拿出了尸格:“趁他的儿子们还没回来,我就欺负他们家小寡妇和小孩子,验了尸。”
否则得是家属同意的。然而毕氏开始还想阻拦。
祝缨问道:“毕氏的母亲兄弟呢?”
“喊冤。说冤孽。说‘那就是她的命了’。”窦刺史对毕氏显然是厌恶的,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带了点感慨。
祝缨道:“犯人被抓了现行而死不认罪也是有的。人证、物证其实都有了。所差的还是动机。她说过什么吗?”
“没有。老夫少妻本来就是理由。”窦刺史说。又问祝缨要不要看一看尸体,他可以安排。虽然下葬了,但是李泽不在家,李泽的弟弟们想要真相,想必是会愿意的。
“好!”
窦刺史就安排祝缨和小陶去休息,并且向祝缨保证:“毕氏身孕,必有人监守自盗,彼时她们已被收监了!我必查出个究竟来!你离开之前,给你一个交待!”
“公文还没到就不急。”
窦刺史的脸色重新回到铁青:“我急。”
“那就拜托了。”
…………——
小陶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一晚,不用怕第二天赶路了,他感动得流两滴眼泪,脚都没洗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却被祝缨给叫了起来:“走,出城去了!”
“祝大人,皮袍我还你成么?”小陶哭丧着脸说。
祝缨却很高兴,她带着小陶去了城郊,刨李藏的坟!
李家四个儿女是十分赞成的,他们固然不愿意父亲被打扰,但也一定要严惩凶手。窦刺史发现了他们父亲死亡的疑点,进而查到了他们父亲蒙冤被害,他们就信任窦刺史。大理寺又来人复核,可见重视。
两个儿子也是官身,品级比祝缨还高,却对祝缨比较礼貌,全不见昨天与大嫂争吵时的暴躁。
祝缨借机与他们聊了几句。两个儿子的说法:“娘就是太好了!什么都要操心,什么都要安排得妥当。爹是要人伺候,何必是毕氏?”两个女儿的说法也差不多,同时又添了一条:“大哥大嫂忒不痛快。”
祝缨问道:“害死令尊,毕氏能有什么好处吗?”
“那谁知道毒妇的心?也许,是爱少年呢?”两个女儿猜测。
“府上财物有无丢失?”
“她还没来得及跑呢。”
“府上大公子夫妇,与毕氏相处如何?”
“能有什么相处?”四个人一边留神仆人干活,一边说,“我们都在外做官,一回头,多了个娘。大哥大嫂竟也认了。还说,准备了家庙给这新娘养老,因她年轻,以后留在府里瓜田李下不好听。年轻媳妇,哪能关得住呢?”
祝缨等他们把棺材刨了出来,起了棺钉,推开棺盖,里面一股淡淡的尸臭味扑鼻而来。祝缨的仵作本事不能说高明,但是砒-霜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毒药,杨仵作了解得也更深,她于是也学到了。
她说:“确实是砒-霜。”
窦刺史道:“银针试过了,是服食下去的。”又拿银针再刺一次,证明不是事后灌的。
祝缨见过了尸体,虽然并不新鲜,但窦刺史的判断确实没有问题。
窦刺史便将棺木重新安葬的事交由李家人负责,他和祝缨都拈香。祝缨道:“我该回去啦,想来……”
窦刺史道:“且慢!那一件事,我要给大理寺一个交代的。”
祝缨道:“还是等公文到了再……”
“多住两天吧,就两天,两天内我要查不出来,你只管回去,算我无能。”窦刺史挽留。
祝缨道:“听您的。”
窦刺史笑道:“一路辛苦,也该歇一歇啦,你瞧,那小子已经走不动路了。”
小陶扶着膝盖弯着腰,祝缨道:“行啦,咱们住两天缓一缓再走。”
住两天她也没歇着,裹了件袍子偷偷从后门溜出去,蹲到大街上听闲言碎语去了,中间还跟人家路边摊子上一个炸果子的人问秘方。听了好些人对李府的评价,大善人,反正跟咱们不太一样。有李藏在,本地有点什么天灾,他还能帮忙上书朝廷说点好话,减点租税。是本地的好子弟啊!
又听说毕氏,也有猜有奸夫的,也有猜狼心狗肺的。也有说“叫小媳妇守老头子,你摸着良心说,对不对?”也有少部分人认为她冤枉的,因为她“没根基,再没了丈夫,能干什么?”有同情她母亲兄弟的,说那个妇人老实得要死,等闲连门都不出。毕氏的兄弟风评也不错,这位仁兄为了振兴家业拼了老命地读书呢。
听了两天,却也没有新鲜的东西听得出来。祝缨打听到毕家现在住的地方,居然比祝缨现在在京城的住处还宽敞,丫鬟小厮厨娘苍头都有。
祝缨对这家人就没多少顾忌了,带了小陶直接登门。毫不意外的,家里人也是说,与李家无冤无仇。毕氏的母亲说:“这家都是前头夫人给置办的,我们怎么会有怨恨呢?”
毕氏的兄弟则说:“我知你们的意思,然而……嫁她前问过她的意思的。大人,齐大非偶,当时实在艰难,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就是狼嘴里的肉,不得已嫁了李大人。如果李家现在容不下她,就再送回来,我们养着她。有事,一家人一起担。”
他母亲说:“府里样样没有亏过她。李大人这么个年纪了,她真的犯不着啊!”
毕氏的兄弟用力咳嗽了一声。祝缨假装没听出来,又问了侍女的事情。
毕母拭泪:“她的侍女都是李府的人,我们家早败落了,仅剩的仆人在路上就不得不变卖了,并没有能带出什么奴婢到李府陪嫁。婚礼充场面的丫头也是李府提前给买的。”她又怀念起那个陪伴了半路的仆人,哭得更伤心了。
祝缨安慰她几句,突然说:“令爱怀孕了,三个月。”
毕家母子的表情显得很惊讶,一惊之后那种惊吓的表情就过去了,惊讶并不在脸上保持很久。这是真正惊讶的样子,把最初惊讶一直固定在脸上的,大多数情况下反而是假。祝缨心里叹气,看来他们不知道。
“好自为之。”她说。
母子俩还想问什么,祝缨已经走了。
这天傍晚她回刺史府,窦刺史命人拖上两个男子来,人已经打得破破烂烂了。窦刺史查案本领虽然不差,却也不能免俗——上来先按住嫌犯打一顿。
他把所有看守都过了一遍刑,再命互相检举,检举不出来,再打!然后才是细细地审问、盘查证据。
他也是气得狠了,因为扣押了李藏的小妻子,他当时被李泽施压,也是很小心地安排了看守。哪知道竟然还是出了问题。本来以为,安排至少两人一班是没问题的,没想到俩一块儿出的事!
祝缨问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她勾引的我!”
祝缨翻了个白眼,窦刺史厌恶地说:“回话!”
“真的是她勾引的我!她说,脚扭了,叫我去扶……”反正扶着扶着就让揉一揉伤处。
祝缨捂住了耳朵。
窦刺史骂道:“她怎么不叫别人?”
祝缨放下手,面无表情地道:“说吧,你们占了她多少便宜。”就算活得再糙,她也知道男女之间也不是一下就能有孩子的!要不是送子观音的香火就不会这么旺了!
窦刺史更气了,他自诩明察秋毫,眼皮子底下却出了这样的事。不由骂了一句:“小吏可杀!”然后接着骂“淫-妇自甘堕落。”
祝缨道:“也有好的,替您办案的也是他们呐!大人,下官这就回去了。这供状?”
窦刺史道:“少待!”他出了公文,派了衙役,跟祝缨一同回京。
小陶感激地看着窦刺史,心道:这位大人真是个大好人!我不用四天赶回去了!
祝缨向窦刺史讨了两辆车,把犯人往车里一塞,也是急着一天几十里的赶路,路上遇到了鲍评事等人,一行人十几天就回到了京城。
……——
祝缨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腊月初。她不及回家,先把犯人关进大理寺狱。
刚进大理寺,就被同僚们热情地围观了。
自从祝缨离开,大家的日子过得就怎么也不得劲儿了,胡琏自己都觉得不舒服。他先把上头几位伺候好了,就顾不得下面了。他也没扣下面的钱,下面就是觉得没那么周到了。
一见祝缨,乐得把正在看的账本一扔:“来,给你,给你!”
祝缨道:“我得先审犯人!”
胡琏十分失望:“哈?”
“年前不办好,留着过年吗?”
祝缨跟郑熹汇报一声就去了大理寺狱,现在,可以提审女犯了。
毕氏的侍女们被黑屋已关得快要疯了,连小时候尿裤子的事儿都说出来了。有用的只一句:“砒-霜全都交给夫人了!她放在妆匣里的!说配药用!那些都是夫人亲自动手。老主人过世的时候,夫人收拾了细软,但不曾传递出去,府里内外不得交通。我们不曾谋害老主人的!不敢诬陷主母!”
唯一还能硬挺着的是毕氏。
“孩子是先夫的,”毕氏轻笑道,“那天夜里,我梦到了先夫,先夫说,你是被冤枉的,可见我的子孙并不可靠,给你一个孩子,当做日后的依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