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她问:“这是给上工的人吃的?”
“是,是啊。”
“粮食哪儿来的?各家凑上来的就是这样的吗?”
“是……”
祝缨提起勺子尝了一口,没油没盐还有点硌牙。她皱皱眉,将这一口菜粥咽了,对村长说:“你干的好事。”
村长腿一软,跪了下来。
祝缨道:“我又不是来抄你家的,怕什么?”又对檐下那位小跑着过来的妇人躬一躬身,“打扰了。”带人退出了这家院子。
赵苏心道:太客气啦,全不像传说中那样的狠。
祝缨在村子里慢慢地转,村长、村子在家的儿子、侄子,以及若干村民或跟随、或围观,也有躲在墙角指指点点的,也有小声嘀咕的,却都不敢大声。祝缨问老者:“阿翁住在哪里?”
老者道:“前前边儿。”
他倒不像祝家当年那样被挤兑到村外半山腰上,因为这个村子本身就依着个小山铺开。他的房子是间半塌的草房,夹着两边两家板房中间。两边的房子基是石头,上面是木头,不能说如何好,到底是个家的样子。
祝缨看了一眼这房子,道:“你与他们同姓吗?”
“哎。怎么没过继一个?”
“哪,哪有人愿意呢?老了有人给挖个坑就得啦。”
村上躬身凑上前,道:“族、族里都会管的。”
祝缨道:“我走这些地方,这么使老人的你是头一个,可真叫我开了眼了。”笑死,活着这么作践人,死了一埋就觉得对人好了?
此时日已近午,村口又是一阵喧闹——赵翁等人后续也跟了过来。
祝缨也不挪地方,就让小吴把人叫过来,对顾翁道:“来了?”指指身后,“瞧瞧。”
一大群的乡绅也是极有威慑力的,村长汗透重衣。祝缨问关丞:“我免了逋租、不再加税,底下人究竟办得如何?”
关丞拍胸脯保证:“并不敢违逆!”
祝缨道:“那好,祁先生,开始吧。”
祁泰就一个用处:账。
村长的账也是七零八落的,祁泰翻了个白眼:“这不叫账。”
如果算是账,也是一本狗肉账,烂得一塌糊涂。
村长一家子跪下来头都磕破了。祝缨道:“把老人家扶起来。你呀,四个儿子,很威风吧?你威风了,你娘要为了你磕头。”
她一看就知道这村长威风。这村长一个老娘,一个老婆,四个儿子,哪个村里有四个儿子都能横着走了。
祝缨皱了皱眉,道:“二十。”
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小吴就大声说:“二十大板!”衙役上前,按倒村长先敲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打完,祝缨并没有黜他的职,只是理解了王云鹤一路能做到京兆还保持着正直奋发实在是难得!一般人见天处理这些事,多少豪情都得磨没了,天下大同的信念都得破灭。
她指着村长说:“我是怎么抽丁上工的?你家里人歇着,倒叫旁人代!”
村长的老娘哭诉:“大人,要怪就怪我老婆子,小孙子正温书,叫他考学哩!”
祝缨看了一眼村长家的孩子,有两个一看就不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他们的手指不对。再看另两个,其中一个就有点书卷味儿了。她问这个孩子:“读过书?”
这孩子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是、是。”
“知道什么是鸠杖吗?”
这孩子张了张口,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祝缨道:“赵苏,你告诉他?”
赵苏道:“据《后汉书》载: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哺之糜粥。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王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之为饰。是尊老敬老之意。”
祝缨指着老者问村长:“他是你同族?他多大了?同族有相帮之义,他一孤寡老人,你叫他去抬石头?混账玩艺儿!”
发作完了却又安排村长接着干,让他的小儿子:“不是读书么?帮你父亲把账记好!”接着慢慢告诉他们,七十岁的老人是有优待的,是可以不纳税、不服役的,活到八十岁,免除他一个儿孙的徭役,为的是这个儿孙可以侍奉这位老人,九十岁,免俩。
祝缨说完,叹了一口气:“咱们走吧。”
今天这事儿办得,她自己都憋气。但是换掉一个村长是没有用的,下一个村长如果想干下去,要么是一个同样家里有好几个儿子的,要么就得特别精明机敏能治得了全村的——有这样的人,祝缨就给薅县城去帮忙了。
末了,还得这货来接着干。她也只能打这混账一顿,让他皮紧一点。
赵苏目睹此事,心道:尊老敬贤倒是礼仪之邦的朝廷命官该有的样子了。
……
祝缨又接着巡视了一些工地,也有突袭的,也有按着正常的日程走的。遇有错误也都纠正,多半是像那挨了打的村长一样,还没来得及干点大的就被按住了。祝缨也不客气,一路打了回来。
沿途紧张得要命,她的脸上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依旧平静,该吃吃该睡睡什么都没受到影响。遇到干得好的,她自己出钱奖励村长里正。
天气转冷的时候,她回到了县城。
赵苏骑着马跟着她的身后,心中也有点好奇。一路行来,各乡间都有了些变化,真是换一个好官,各处都能看到新意。他到过县城,想知道县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还没进城,田间就有人跟祝缨打招呼,也有叫“大人”的,也有叫“郎君”的,也有叫“大官人”的。祝缨也对他们或点头、或挥手致意。
到了城门口,守城卒笑着迎来:“大人回来了!”
赵苏看这守城卒的样子,不全是谄媚,竟有几分真正的欣喜。一行人进了城,也有路过百姓笑着说:“回来了回来了!”
进城之后,祝缨就对身后的“父老”说:“有劳诸位一路同行,如今可算是回来了!诸位也都回家歇息吧,等县学遴选完了,我得了闲请大家吃饭。”
顾翁等人都说:“我等生长在此,也不曾走遍全县。这回跟着大人倒是开了眼了,知道自己的家乡了。”
说得众人一笑,难得的和谐。县城之人也不常见这些人在街上如此和气地谈笑风生,都好奇地看着。
顾翁等人心情颇佳,这一路来回,虽然赵沣父子受到一些优待令他们小小酸了一点。但是,祝缨一路遇着犯了错的村长也只是均等地二十大板,没有抓过来站枷,也没有穷治,还会奖励忠于职守者,可见不是个酷吏。
不是酷吏就好啊!
真要是酷吏,大家也没办法。县令代表朝廷,总不能真的造反。
他们都放心地回家,赵翁还问赵苏:“贤侄,到我家去?”
赵苏道:“承蒙关爱,家父已有安排了。”
赵翁遂作罢。
祝缨听着了他们的话,就说:“先安顿下来温一温书,不必急着走亲访友。”
“是。”
祝缨等他辞去,对小吴和童波道:“你们两个跟赵苏过去看看,如果没事就回来,如果他那里有小纠纷,就帮他压一压。”
“獠女之子”本就敏感就怕有人说闲话,本来是为了安抚,如果人来了受了委屈反而不美。
赵家在县城有一处三进的院子,在县城里算座精巧的豪宅,他自住主屋。前院是待客之所,男仆睡马厩旁的通铺,女仆在后院厨房边的小屋里住着。卸车、安放行李,动静引得街坊来看。
也有人低声议论:“獠儿来了。”
赵苏已然进了宅子并没有听到,但是小吴和童波大声呵斥:“休得无礼!这位是县令大人看中的小郎君,正经的读书人!什么獠不獠的?”倒叫赵苏宅子里的人听到了。
本来人家不知道的,他俩这一叫唤,反而让赵苏听到了“獠”,这两人还道自己干了一件大好事,也要做个有涵养之人做好事不留名。两人不去敲门向赵苏卖好,倒颠颠儿地跑回县衙,跟祝缨表功去了。
赵苏慢慢踱出去,示意仆人将大门打开,踱到门口往外一看,只看到两个穿号衣的颠颠儿的背影。
…………
小吴与童波回到县衙,祝缨已换了身衣服,处理起一些事务。公文原不算多,要紧一点的有人不断送给她批了再带回来,不太要紧的就都压在这里了。县衙的书吏已做了简略的处理,祝缨翻开来看,将一些他们做得欠缺的地方一一订正。
然后是写信,她有许多信要写。给京城的郑、王、陈、裴等人,写她在福禄县的见闻,写一些本地的风俗,房子的式样、水利也与京畿地区不同,又写本地物产之类。
向陈峦请教一些事。
给王云鹤的信里特意提到了陈萌。
赴任的路上,祝缨与陈萌两度会面,陈萌也传授了她一些经验。
这一次,她特意在信里写了陈萌提到的“那样的地方租赋收得少,人口少,必是有原因,而不是别的地方的人蠢,不知道到这片风水宝地去享福”,感慨陈萌说的有理。又提到了自己的不得已而用一些有瑕疵的人,不能不用,就只好自己多辛苦辛苦,时不时地敲打,但愿能把他们敲打出个样子来。等等。
给裴清等信里就写一点本地令人啼笑皆非的案子,什么犯了案都不知道清理痕迹之类。
给郑熹写的信尤其的长,对这个人,可以说一些废话,但信一定要最厚的,连他家鸡鸭猫狗都问到最好。问一问郑侯钓到什么大鱼没有,问一问郑霖、郑川,讲一些因语言不通闹的笑话,以及本地的特色吃食。说一说和鲁刺史的斗法趣事。
最后写信给刘松年,十分客气地向刘松年讨要一些文章,不必是最新的,但是请刘松年筛选一下。因为她要给福禄县学的学生们背诵学习,拿天下最优秀的文章熏陶熏陶。刘松年自己觉得写失手的文字就不用发给她了。
刚批了几件公文,吴、童二人就回来了。
两个人到了祝缨面前,回道:“都办好了!”
小吴还强调:“我们二人将背后嚼舌头的人都骂了!并没有惊动赵小郎君!”
祝缨道:“好,给你们两天假。”
“谢大人!”他们俩特别大声地说。
小吴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仍然不去休息。他是确实累了,但是祝缨没有休息,他就强打着精神上前来陪伴伺候。再回前衙,看到祝缨批完了公文又在写信,小吴看在眼里,心中很是佩服:要不大人怎么是大人,我怎么只是个差役呢?
他悄悄打了个哈欠,心道:忘了叫曹昌帮我留点热水泡脚了。
曹昌正在后面帮着祝大、张仙姑安顿,他们这一行下乡,不刻意索赂也得了老乡一些干菜、果干、水果之类。
乡亲要谢县令大人,给她做个鞋袜、送她一口袋今年的新粮以示感激,这也是不能不收的。他们都带了来,放在一辆车上,展示给县城的百姓看。看完了,还得弄到县衙里,听家里人的安排。
祝大、张仙姑这一趟走得比夏天舒心,也有人奉承,也见着了丰收。张仙姑边收拾着衣服边说:“哎哟,这都秋收过了,怎么还一个个瘦得脖筋挑着个头呢?不该吃得饱些、胖些了吗?老三也不多收他们的粮……”
花姐听着张仙姑念叨什么跟老家不太一样,又说某家的饭好吃,又说那果干等会儿蒸一蒸再给祝缨吃。口角含笑帮着收拾,并不接话,她知道,张仙姑并不要有人接话,只要有人听就好。心里盘算着:冬衣、过冬的炭……
县衙过冬也得准备炭盆,以老家的习俗就像于妙妙那样的“大户人家”冬天的时候也不能痛快地烧炭取暖的,通常就一两间住人的屋子睡前准备一些。女眷有个手炉子脚炉子就顶天了。乡民则压根没有这个讲究。
也就是到了京城,日子才过得舒坦了些。
福禄县更靠南,没有那么冷,但是花姐和祝缨都认为父母年纪大了,兼之地气潮湿,冬季取暖是不能省的。花姐心算着家里需要的用量,连同祁泰父女等人的量都算上了,最后抿一个总数给祝缨,让祝缨好划拨。
两人正收拾着,祁小娘子又过来了。她爹跟着祝缨等人出行,她在县衙担心得不得了。好容易祁泰回来了,她问她爹:“您这一路都干什么了?”
“我?跟着大人。”
“就跟着啊?”
“哪能啊?还算个账。”
“还有呢?”
祁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要干什么?”
祁小娘子没力气跟祁泰争执,道:“那儿有热水,您洗把脸,我去看大娘子!”她得把她爹这一路上缺的人情世故给补回来!
张仙姑看到祁小娘子,招手道:“我正要找你呢,快来!这果干!味儿很好的!来!”捧了一大把给祁小娘子。祁小娘子捧在手里,心里一暖。张仙姑又对她絮絮地说怎么吃这些新带来的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