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祝缨道:“端谁的碗、受谁的管,她吃她男人的饭,就要受她男人的气。”
“那也不能当街打。”张仙姑嘀嘀咕咕。
祝缨道:“唔,我来想想办法吧。”
张仙姑道:“男人打老婆是治不好的。求菩萨都治不好的,除非他死了。”
祁小娘子左看右看,说:“都是命。”
祝缨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么想?我不认命,你也都别认命。”
祁小娘子有点可怜巴巴地看着每个人,她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话题又转到这么一个奇怪的方向。“伦、伦理纲常,不是么?”而且大人一个男子,说这些话干嘛?!
祝缨道:“如果一个人一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莫欺少年穷’、‘大丈夫终有一日万里封侯’,一面叫你‘认命’,他一定是个坏种。遇到这种人,躲远点儿。”
花姐和小江同时说:“对!”
两人对望一眼,又别开了眼去。
祁小娘子此时仿佛有点明白了,心道:大人还真是个正直的男子啊!
张仙姑本来是因为吃完饭就打发人走不太好,留人说会儿话痛快痛快嘴,现在觉得今晚是不能再让这群人在一块儿聊天了,尤其是花姐和小江。她起身打了个哈欠:“哎哟,老了,坐不住了,我要睡了。”
女人们各自散去,祝缨心道:装得太假了,而且才吃过晚饭就睡?不怕积食压床头呢?
她也不戳破,要把小江和小黑丫头送出去。
…………
本以为这么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但是小江却发现本该放假过年的祝缨是越来越忙了。偏远地方,这个假是比京城要多的,县令想放,随时就能多放几天。可祝缨不,她总在外面书房里,又往县衙里存放种种档案、籍簿的地方钻。
小江心里忐忑极了,她不了解祝缨,却是心细又敏感。在祝家吃了一回饭,回来就觉得自己那天孟浪了。再看祝缨在该休息的时候还忙,越发不安。
小黑丫头担心她,悄悄跟张仙姑说了她“在家说自己不该多事”。
张仙姑对小黑丫头说:“小江人是好人,就是这心还没放开,想得忒多了。放宽心还照常过活嘛!”
张仙姑与小江既不熟悉,也没有共同的生活,吃过一回饭就没再联系。小江却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对,想去前衙找祝缨。
哪知祝缨先派小吴叫了她去。
祝缨也不关门,小江打量一眼祝缨这书房,种种图籍,又有字纸。
祝缨道:“来了?坐。”小江坐下了,小吴端了茶水来,祝缨才说正题:“你这些日子四处行走觉得福禄县还有什么能让女人更受益的生财之道么?”
祝缨看她犹豫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小江说:“大人,你别为女人的这些事儿太费心力了,还是得先把县里的事儿管好。官员考核,不看女人,看税赋,看祥瑞,看跟上官的门路,女人的事儿,不是大事……”
“你们不得自由,我便不得自在。”祝缨说。
小江焦急道:“我错了。那件事我太意气用事。您别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
“你也没做错,我现在说的是正事,我也不是为了哪一个人,”祝缨道,“女人不是福禄县的人?她们过好了,难道对福禄县不好?你看,粮食产得没有别的地方多,山也多,钱难挣。”
祝缨也有点憋闷,福禄县的条件把她憋得死死的,她也没遇到过这么难破局的情况。以往只要管几个人几十个人过得好,现在是一县人口,难度顿时上去了。她一边跟小江说,一边自己也理一理想法。
“那不是很难?你……”
“我尽我的力,找点出路。所以问你有什么发现?这些人里,你对福禄县最熟。”
小江摇摇头:“我也知道。福禄县哪哪儿都不够好。您这要干到什么时候?您不如设法调回京去。”
祝缨摇摇头:“我不想逃跑!穷人富人、男人女人,仓廪实而知礼节,我想试试,京城人看起来比福禄县开明得多。
福禄县土地不够肥沃,开山修路女人的体力不如。她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就算能,就算有心好好地过日子,也架不住有人要偷她的、抢她的、占她的便宜,能偷能抢为什么要吃苦耐劳?
还有卖橘子的……他们可不是女人了,难道是不能吃苦?他们已经够苦的了。想要叫这些人能活得像个人样,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多少年。一百年、一千年?也许我中途还会干不下去。
她、他们的一生必然还有无数天的苦日子要熬,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比不上京城。我却不能有一天不做人。看到一个哭泣的人,是同情她的哀嚎,愿意为他呼号,还是袖手旁观拿她的不幸来取乐。是说你认命吧,现实如此,还有千八百年的碑要驮。还是尽力推掉那座碑?
哪怕知道还要驮千八百年的碑,我也得说,这事儿不对!不对就是不对!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脚,我也不算白来一遭。总有一天,有人能砸烂这破碑!上头要是没有我的脚印,我会很遗憾的。”
小江忽然站了起来,她走到祝缨面前,展开了双臂,要将祝缨抱一抱。
小江笑笑:“别误会。无关风月。”
祝缨拍了拍她的背。
第139章 种田
祝缨与小江聊完之后,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情绪上也看不出来有什么起伏,每天做事也不见什么异常。家里家外、衙门上下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他们压根也没办法从祝缨的身上看出来她跟人聊了什么,聊的事儿重要不重要。
她打小就这样,难见有十分活泼的时候,作息也极规律,天天干些正事。
这种规律的生活却在腊月下旬被打破了——下官、当地士绅给她送年礼来了。
大部分小京官想改善生活的时候就要谋个外任,一则地方上的收入比较灵活,正直一点的从公廨田之类上就能得到好处了,贪一点的就要自己加税,二是逢年节就有人送礼。这种年节的礼物,是被默认可以接受的。
连年节礼都不收、都要等值回礼的,常要被人侧目。“懂事”的下属们也常会早早地准备好礼物,得贵重一点的。福禄县的官绅也不例外。
祝缨这里,才翻两页县志,那边关丞送礼来了。写两行来年的规划,莫主簿又来。不办公务看看邸报上的新消息,顾翁家来送礼。邸报不看了,翻两页闲书,赵翁家又来了。
他们不止自己过来,还会带着家中的子侄。有人的子侄是在县学上学的,皆以学生自居。顾翁还请祝缨收了他孙子顾同当学生。
祝缨道:“我可是明法科出身,选老师可得慎重,不能耽误了他。”
顾家祖孙不再苦苦要求入门当学生,肚里却吃惊:明法科么?
县学里各科也都开,但是福禄县这个“文气”过于稀薄,正经的经史都教得不怎么样更不要提明法科了。顾家祖孙在福禄县看到的“明法科”与事实上的明法科差别还挺大。如果让王云鹤说,合格的明法科,祝缨得把《春秋》也背下来。但是在福禄县,明法科可能连律法都不全。
这人哪里像是个明法科的样子么!
顾同更是不敢置信,县令是要视察学校的。县学也乐得让县令给学生讲个课,祝缨当时也没拒绝。以顾同的感受来看,祝缨的水平比他们博士、助教都高。
顾同有点小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顾翁却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京师又是何等气象了!”一句话强把话题转了过去,与祝缨说了几句对帝都的向往才告辞。
顾翁之外,连雷保父子都登门了。祝缨待他们与别的士绅也没有什么区别,雷保心中滋味难辨。当众挨打是丢了脸,但是之后没有赶尽杀绝还总带着他,也没再下手整治他。恨呢,又不敢,感激,实在说不上!报负?又不知从何谈起。
祝缨这儿稳如泰山,雷保如坐针毡,恭恭敬敬说几句官样文章就跟儿子一道走了。
到赵沣带着儿子过来送礼的时候,祝缨彻底放弃了,把书一扔:“好吧好吧,我不干别的了。”
小吴笑道:“您这一年到头的,也是该松快松快了。”
祝缨道:“我这一年也没觉得累啊。”
小吴心道:那是您。
别人放到祝缨这个位置上,光愁就能愁死,她还活蹦乱跳的给人添着堵呢。
祝缨整了整衣襟,等着赵沣来拜见,却见来的只有两父子。祝缨不动声色,跟赵沣寒暄几句,也不提赵娘子。倒是赵沣先提了,说自己的妻子“冲动冒失”,当街捆了人给县衙送来十分失礼,应该是先报官的。
祝缨道:“娘子是热心肠,且也没有代官府断案,有什么好计较的?”
赵沣忙说:“那是不敢的!”
“诶?”
赵沣赶紧补充了一句:“哪个胆大包天敢越权呢?”
祝缨道:“那是,至少咱们福禄县都很好。”又问赵沣觉得县城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还有改进的地方。且说自己是新任的县令,还不太了解情况,希望“父老”们能够知无不言,多多帮助她把这地方搞好。
赵沣道:“不瞒大人说,我等草民好些年没见着过县令啦,您又如此体恤,我们哪有什么好挑剔的?”
两人你来我往,都说得滴水不漏,祝缨并不向他问那个侄女儿的事儿,赵沣也不向祝缨提及那个姑娘。寒暄数语,祝缨对赵苏说:“放假了就玩儿,别玩过头了就行。”
赵苏也恭敬地说:“是。”
祝缨道:“你这官话说得不错了。”
赵苏道:“偶遇到江娘子,教导了一些,委实有用。”
祝缨问道:“你的同学们,学得如何?”
赵苏犹豫了一下,道:“呃,在本县算好的。”
祝缨微笑了一下。赵苏又趁机向祝缨借几本书籍:“本县书籍原也不多,家父家祖虽搜罗了一些,也难与书香世家相比。虽有心往州、府去寻觅,苦无门路,纵拿着钱去也不知道该买什么样的书。还望大人能赐几本书籍,晚生回去抄录,必按时归还,不敢有污损之处。”
祝缨问道:“想看什么书?”
赵苏道:“不拘什么,还请大人指点。”
祝缨道:“你给我出的这个题目可大了,你们父子商议好了?”
赵沣也忙说:“请大人指教。”
“我是明法科出来的,你们还要问我吗?”
赵苏毫不犹豫地说:“请大人赐教。”
祝缨伸出三个指头,道:“不扯那些大道理,就说最实在的,世人读书三个用:有用、治学、做官。你要哪个?”
赵苏不说话,赵沣要说话,祝缨对他摆了摆手。祝缨问赵苏道:“是为了治学吗?”
赵苏摇了摇头。
祝缨问道:“是有用吗?”
赵苏用力点了点头,赵沣发出一声“嗐”。祝缨问道:“做官吗?”
赵苏犹豫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祝缨道:“唔,那我知道了。我会为你好好筹划的。”
赵沣比儿子还要积极,从椅子站了起来,把儿子也给薅了起来,长揖道:“谢过大人。”
祝缨道:“互相成就,何必言谢?坐。”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扯上两句,都觉得差不多了,一个告辞,一个也不强留。
……——
赵沣父子离开之后,祝缨看看也到了午饭的时候,起身往后面去。
祝家一家四口坐在桌前,祝缨问道:“祁小娘子跟祁泰一处吃了?”
到了福禄县之后,祝家饭桌上的人就不太固定,有时候也跟祁家父女一块儿吃,有时候张仙姑就留祁小娘子下来吃。
花姐道:“嗯,他们家里说也要收拾点儿过年的年货。小祁说,她爹不大会与人说话,自己在家喝酒也得整治些小菜、干果之类。做好饭,她就弄那个去了。”
祝缨道:“倒提醒我了,这两天被他们吵吵的,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没办完。”
花姐道:“什么事?”她心里划拉了一下,家里年货备齐了,衙门里的年货也发放下去了。往京里的东西,虽然稍嫌轻了些,但也连问候的信件之类都打发跟着最后一批公文送走了。她也额外给小江主仆俩准备了一份合适的,以张仙姑的名义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