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蓝德道:“快着些吧,办完了也好缴旨。”
祝缨道:“就好。”
她也不问黄十二郎是否知罪,从头到尾三个多月了,查出来的东西那么的多,已不是知不知罪的问题了。
她说:“拆了。”
蓝德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祝缨指着“仿官样”外面的围墙说:“拆了。”
黄十二郎一直阴沉沉的,从之前的怒吼咆哮,变成沉默,此时终于有了反应:“你!!!欺人太甚!”
别人可不听他的,遵着祝缨的指示,开始拆他的老宅,一点一点的,拆得很仔细,保证不是什么“断壁残垣”,而是点滴不剩,围墙拆去,“仿官样”露了出来。祝缨再命人宣讲什么是私设公堂,这样是要砍头的,以后见着这样的要上告。
拆完了“仿官样”再拆黑牢,地牢、水牢都被掀开了露在了众人的面前。然后是账房、收租子的院子、左一路拆完,再拆中路,渐渐将黄十二郎的大宅一点一点剥开给所有人看,看完即拆。
祝缨动用了三百人,拆这一所大宅,直到加狗窝都拆完了,黄十二郎绝望地瘫成一团。
祝缨抬头看一看天,道:“还能赶上时辰。”
下令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黄十二郎一颗人头落地。祝缨命人将人头拿石灰腌了,装匣,交给蓝德。
蓝德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道:“送、送京。”
祝缨又看姜植,姜植点点头。围观的百姓一拥而上,将黄十二郎的尸体踩了个稀烂。
祝缨道:“二位,咱们先回县衙去。”
第190章 天使
姜植和蓝德都没有动。
祝缨重复了一遍,姜植匆匆再瞥一眼黄十二郎的无头尸身,点点头。他看蓝德还没回过神,也唤了蓝德一声,蓝德如梦初醒般地:“哦!哦!回去!回去说话。”
砍头,他二人看着还不怕,祝缨将黄家老宅拆得一根不剩就出乎意料了,而最让二人想不到的,是百姓的恨意。或者说想到了恨,没想到表现出来会这么的强烈。姜植也读书,蓝德也识字,也知道史上某些奸角被处刑后百姓分食其肉之类的描述,但那只是文字。京城还是斯文的,多少年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了,两人压根就没见过。
他们的心里都有一丝震撼。
姜植不动声色,看一眼祝缨,心道:祝三郎是个可靠的人。
蓝德悄悄抚了一下胸口,偷偷看一眼祝缨,心道:这是个狠角色哩。
都觉得祝缨做事稳妥可靠,尤其是蓝德,还想如何能让皇帝愤怒的心得到满足,这屋子一拆,蓝德满肚子都是:这怎么不是我想出来的呢?!!!
他只想到,比如把黄十二郎家成年男丁都杀了、全家流放、抄家、把黄十二郎他爹坟刨了,之类的。那些跟这个一比,就未免太过“俗套”了。
蓝德恨不能敲一敲自己的脑袋。
祝缨随口说了几句:“将砖石木料码好,我有用。”“死都死了,寻口棺材给他埋了吧。”“把那个地牢、水牢都给我填平了,别叫小孩子掉进去找不着。”
蓝德好奇地问道:“祝大人还要盖房子?”
“啊,一年两季庄稼,肥力不够撑不动,还得积肥,盖个积蓄的池子挺好的。”
祝缨随口一说,蓝德的心里又满满的全是悔:我怎么又没想到呢?
姜植对祝缨道:“积肥?”
祝缨道:“嗯,之前也有计划了,这些砖木还不够的,唉,还得另贴些呢。”她满是公事公办的口气,黄十二郎的一页已然掀过,现在讨论的是庄稼施肥的问题了。肥很难得的!特别重要!肥力跟不上,就容易出现稻、麦两季同时减产,加季加起来堪堪比只种一季,算上人工还要倒欠的情况。
无论是绿肥还是粪肥,都还挺紧俏的。田边砌点池子,或者路边砌点茅房,挺好的。就怕到时候抢肥打起来,也挺头疼的。
祝缨的计划里早有推动积肥这一项,以前农夫们也有积肥,不过没个人统筹安排一下,效果总是不佳的。还有种桔树,也是要积肥的。
现在遇到了趁手的材料,废物利用一下,祝缨认为这样挺节约的,不浪费东西就是积德。
蓝德和姜植此时都不确定她这么说是真是假,姜植心道:如此一来,再提及黄某人就不是良田广厦、威风赫赫,而是真“遗臭”。黄氏后人或有飞黄腾达者,也再难觅祖先之迹了。
蓝德不自觉地咬了咬拇指尖,心道:这案子他已办成这样,我要如何才好做些事情显出我来?
祝缨举起手来一招,随从们开始拆掉方才的高台,准备坐骑等拥簇着三人回县城去。
这个地方已然如此,用来招待这二人未免简陋了些,急着办案的时候他们二人没空计较,案子办完了再不给招待得舒服点儿,姜植还好解释,就怕蓝德不听解释回去乱说一气。
祝缨道:“这两天办案太急,有疏忽处还望见谅呀。回到县城二位就可以好好歇一歇了。我已将二位到来的事情告知本州的冷刺史,这件案子本是他让我暂管的。”
姜植又看了她一眼,心道:冷云是个什么人咱们能不知道吗?他在大理寺就是个活菩萨,不干什么正经事儿的。
蓝德有点小得意,有点想笑,又忍了:“那咱们就等……不不不,怎么敢让刺史大人跑过来见咱们呢?”
祝缨道:“那先回县城再说?”
蓝德道:“好。”
姜植问道:“如果黄十二是明正典刑了,主犯都死了,案子还怎么结?底下的人都推到主犯身上,下面的案子还怎么审?然而陛下、政事堂又要你仔细办案,不容有失呀!”他说着看了蓝德一眼。
蓝德也吸了一口气,又扬着脖子说:“反正陛下要诛黄十二,咱们的差使也就完了大半了!祝大人,陛下只要我观摩的。”对祝缨说话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语速也缓了一点。
祝缨仍是重复了那一句话:“回县城再说。”
途中要经过两座驿站,祝缨计划在第一座驿站里就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赶回去,中午在第二座驿站里吃个饭,下午前赶到,回到县城就又可以休息了。她将安排告诉了二人,二人都认为很好。姜植道:“不愧是你。”
休息的时候,蓝德洗沐一新,倚在榻上唤个小宦官给他捶腿,问:“姜大人和祝大人呢?”
另一个小宦官道:“在那边亭子里下棋呢。”
蓝德道:“读书人的习性,真是不好。”居然是下棋,不是摇骰子,忒装模作样了!
…………
姜植也有些乏,但是不想表现得懒散,一边随手落子,一边说:“老了,精力大不如前了。”
祝缨道:“我可不爱听这话。你正当壮年,比我大不了几岁,要是现在就说老了,过两年我岂不是也老了。我可不认。”她没怎么认真学过下棋,就是“会下”,闲时也不打棋谱,跟姜植也是胡乱下的。
姜植笑了,神情轻松了一些:“案子的后续你可有眉目了?蓝德想杀黄十二全为讨好陛下,杀完人之后的烂摊子他是不会管的。再者,陛下很在意‘私设公堂’这件事,你接下来要怎么处置?你可要留神物议,落下酷吏的名声就不好了。”
祝缨道:“凡告状的,卷宗都已梳理完毕,该审的该取证的也都有了,并不会误了案子。也不至于误了秋收。连同宿麦,冷大人前番过来巡视就是为的宿麦的事儿。正事都不至于耽误。是不是酷吏,见仁见智吧。姜兄,郑大人一向可好?近来少听到他的消息了。”
“你到此时才问,我还以为你不问了呢!”
“他要有急事嘱咐,不用我问你也会找机会先说了。既然你没讲,就是不太急。我顶好是不要问,先将陛下的意思给办了,免得着了痕迹,害郑大人一起挨训。我离得远,不过是看文书,郑大人可是天天在宫里,舅舅训外甥,还是当面,啧。”
姜植又下一子:“说不过你。我回去以后大概就要离开御史台了。郑奕也要有外任了,大概只有邵书新、温岳还在皇城之内了。”
祝缨道:“这么些年了,你们也确实该动一动了,早动比晚动好。你会去哪里?”
姜植道:“宛州别驾。”
祝缨想了一下,道:“恭喜。”
“喜从何来?”
“升了。”
姜植摇摇头,又下一子,道:“冷刺史还好?”
“他开始摸着门儿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办法,他能找着自己的办法就好。便是姜兄也是如此,地方上也有地方上的好处,在地方上干几年,再看地方上的事情会变得很有趣。”
姜植笑笑:“那我就信了你吧。今天百姓这般,我是没想到啊。有这么大的怨恨,竟然没人告上官府吗?县衙行事不端就罢了,州、府都没有管的?”
“他们不知道,不知道私设公堂是大罪,不知道可以自己到衙门报户籍,”祝缨说,“反正是都是缴租、服役,给朝廷缴也是缴、给豪强缴也是缴。他们起初是因为朝廷兴兵赋役重而逃亡,落到了豪强的手里,时日久了,哪怕朝廷已减了租赋,他们到哪里知道呢?直到被豪强盘剥得活不下去,再逃往别处。怎么办户籍?不懂。连县城都很少去,一辈子不出县境的大有人在,户籍于他们有什么用呢?”
“读书出仕……”
祝缨笑了:“仓廪实而知礼节,都要饿死了,还有功夫读书呐?读书也是要有钱供养的。穷人家里,除了天资极高者,读书是极不划算的。又不用出仕,你说的那些对穷人是统统没用的。就算租赋一样、服役一样,给豪强做庄客,就在庄上干活,给朝廷服役,一竿子给你支到三千里外守边去。侥幸不死在外头,回家一看早死绝了。朝廷,是在和组成朝廷的人,抢人抢地。”
就像她,连个户籍都没有还不是当了十几年的神棍,日子照过、饭照吃。她是耳朵灵的,想开个小茶寮,才知道有个自报户籍的事儿。她爹娘几十年了,神棍不也当得挺好的么?户籍,那是什么?能吃么?要是有户籍,祝大这样的外来户征发一准儿先找上他,然后,就没有“日后”二字了。
姜植惊叹一回:“还有这些门道?”
祝缨又落下一子:“比如说打官司,只有在籍的百姓才好打官司是不是?百姓平日里也不好诉讼的。这你是知道的。”
姜植点头,这个就不用细说了,就说黄十二郎的案子吧,几十年了,也不见有人告得赢黄家。
“隐户难啊!”祝缨说,“所以朝廷也不追究他们是怎么跑,能清查出来就行。”
“南府隐户也太多了。”
“已经好多了。整个南府、连同仪阳府等附近几个府,都是当年獠人之乱的地方,乱七八糟的。平息之后户籍数目之类就不太准了,当年据说籍簿都被放火烧了。选上的官儿,也有不爱过来的,也有来了病死的,南府多少年没有知府了。怎么干活呢?不说这个了,郑大人究竟有没有话?”
姜植道:“没有,让我来看看你,与你聊上一聊。说你虽年轻,在地方上比我有经验。”
祝缨道:“他对咱们是很好了。一个地方一个风俗,宛州辖下无府,直管几个县,每县人口却比我这儿多多了。你这么聪明的人,必不会胶柱鼓瑟的。”
“仍是受益良多呀!”
两人又聊一会儿,祝缨见姜植也有倦意了,一看棋盘:“嚯!”她不怎么会下棋,姜植却是文士诸般技艺都不错的,眼见她这盘要不妙,她说:“不玩儿了,你也累了,咱们吃饭去吧!”
姜植笑着把手里的棋子往罐子里一扔:“好,吃饭。”
…………
用过了饭,姜植也休息了,祝缨又处理了一回杂务。她现在有着皇帝、政事堂的两道文书,所有的授权都全了,可以放开了干了。她又给冷云去了一份文书,将后补的两道文书的事情告知了冷云,并且告诉冷云——两位天使都还在思城县,要如何做,请速决断。
继而写计划,准备兑现给苦主的赔偿。
她终于可以正式处置黄十二郎的财产了。以前在大理寺的时候,抄家她得设法从中折取一部分来。现在抄这个家,她得非常的小心,黄十二郎家产颇丰,但经不起太用力的花。
除了苦主的赔偿。给各级办案官吏的补贴是必须发放到位的,又有用了士卒的补贴。按照朝廷的规定,凡出了所属辖区办差的,每日都有些食宿料草的补贴。只不过能到手多少既要看上官的人品,也要看上官手里有多少钱。
还有冷云出行多停留的这段时间的费用,也都折算到这里面。州、府的衙役她也曾借用了一段时间,他们的钱已发了,也要从这里面扣除。
其余林林总总,都让祁泰去算了一回,黄家钱粮浮财还能有不小的结余。
黄十二郎最大的财富还是土地。这部分也“折抵历年所欠之租赋”,按照市面上的地价折算,都被祝缨给扒拉了回来。她预备给黄家无地的佃户、庄客、奴婢分田。
照说奴婢作为黄十二郎的“财产”的一部分,应该是发卖抵债的,不过祝缨不打算这么干,她要将他们放良。奴婢要给县衙耕种三年,种得不好的不给田,能够种好、按规定缴租的,三年后这块土地也能变成他们自己的。
佃户、庄客会种地的,每家分一小块土地,给县衙耕种三年之后,地归自己。
奴婢身份获得的土地比佃户、庄客要少一些,祝缨吃不准他们种田的水平,不敢轻易就将太多良田给他们摆弄。
佃户、庄客数目约几百,奴婢数目约几十,分不去黄十二郎这许多田,余下的祝缨拨一部分到公廨田内。另一部分中扣除要留给黄十二郎子女的部分,由县衙暂管。
之前的隐田及隐户,也以类似的方法办理。都按成年男女的数目来分。其中未成年而无父母的奴婢等,暂由县衙看管,等她闲下来的时候再来处分。反正余田还是有的。
抄家所得中,她折取的大部分是黄家管事等人的财物,这些扣下来拾掇拾掇,主要取金银。她望一眼窗外,得给这二位使者和随从。不能少,但也不必太多。再额外封一个红包给姜植,算是升迁贺礼。她自己从中几乎不拿什么。
不过没关系,马上秋收了,思城县的公廨田的收成归她了。
财物上这样处分也就差不多了,再有些细节,她这里也有余量,不怕补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