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两伙人都被带过来了,祝缨道:“都说说,怎么回事儿?”
石头想说话,但是他的舌头一向不如同龄人利落,苏喆那儿,一个小侍女抢了话:“他们是利基人。”
石头道:“我就是!”
小孩儿拌嘴,最后石头用利基话、小侍女用奇霞话,各骂各的,互不干扰。
祝缨制止了他们,让苏喆和锤子来说。先让锤子说:“阿喆是后到的,锤子,你说,是怎么开的头?”
锤子用已经有点准的官话说:“大人,我与石头在外面玩,她们忽然过来骂我们。”
苏喆道:“他们也骂我们!”
这两个比那两个有条理一点,祝缨终于弄明白了,石头学话慢,跟锤子在一起的时候就说利基话更容易一点,正玩儿呢,谁管学话的事儿?就说利基话了,两人拿着小棍儿在“练武”打着玩。冷不防小侍女给苏喆拿东西经过,一听是仇家的话,她就忍不住了。
小侍女之所以选给苏喆,是因为她爷爷的头就是被利基人砍了带走的,她爹又是跟利基族互有殴时受了伤。算是忠义之家。因而被苏鸣鸾选给了女儿,算是优待。
小姑娘也听不懂这俩货具体说的是什么,但是听发言知道是利基话。
石头和锤子对两族之间的恩怨情仇是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他俩没一个经过两族仇杀的,倒是被自己族人给卖下山。平常他们在家里话也少,也知道苏喆是客人,不往人那儿凑,彼此相安无事。
猛一下被骂也有点懵,虽然听不懂,看小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们,就知道不对劲儿了。
石头也回了句嘴,回的还是利基话。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众所周知,骂人话是学得最快的,也是最容易被人记住的。小侍女和苏喆不会利基话,然而鉴于两族间的关系,她们对利基人骂自己的词的发音记得很清楚。石头和锤子亦然,虽然不知道她们骂的是什么,但是幼小的时候知道对方那个词绝不是好话!
如果让熟悉两族语言的祝缨说,互相骂的词的意思大概就是“按倒放血的材料”以及“替我们养头的XX”。外人听着不觉得,实际的含义则要再算上几十代的血仇,双方一听就炸。
开始,苏喆是不打算自己动手的,她先看着,一听不是个好词,才上来帮侍女动手的。
祝缨道:“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因为这个?好啦,事情我都知道了。这个事儿先动口先动手的不对,以后不许这样了。石头、锤子,这次是你们受委屈了,挨了打知道还手,还不错。不过刚才拦着你们不叫打了,怎么不听呢?又不是只按着你们的手,不按她们的手。”
锤子机灵道:“大人,我错了。”
祝缨点点头,又对小侍女道:“也不怪你,你有家仇。不过以后呢,多想一阵儿再动手。阿喆,我只说你,你过来。”
苏喆走了上前,十分委屈:“阿翁,我没错。”
祝缨道:“你是因为他们骂到你了,你才动手的,还是因为他们是利基族的人,你就动手了?”
苏喆道:“都一样。”
“不一样,”祝缨说,“要挨了骂,先要知道是不是骂你,再想怎么还手。”
小侍女低声道:“利基的也该杀!”
祝缨看了她一眼,她一缩脖子,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苏喆问道:“阿翁,利基人不能打吗?他们是我们的仇人。阿妈说,做洞主就是要带着寨子里的人打败仇人!阿翁你不是向着我们的吗?”
祝缨问道:“不是不能打,是不能什么都不问见着就打,以为打了他们,你就是英雄了。”
苏喆一脸迷茫。
祝缨摸摸她的头,亲切地说:“要那样,你大舅舅就是洞主了。”
苏喆还想不太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却本能听到这一句话就不再执拗。她有点可怜地说:“那……那要怎么办?”
祝缨道:“你才到我这儿来,也不能一下就什么都教会了你。咱们先一样一样的说。第一、你现在不是跟锤子他们俩在战场上,第二、你只听到一句话,并不知道全部的事情。所以不能上来就打。你先把这两条记住:只要不急,不管什么事都要先弄清楚再动手。要是急了,信你相信的人。她是你的同伴,你帮她、信她,所以今天不罚你。嗯?记住了?”
“嗯。”
“来,自己说一遍,你记住什么了?”
苏喆道:“只要不急,先弄清事情再动手。要是急了,信我相信的人。”
“好了,我告诉你锤子、石头是什么人。他们一直在山下生活,不知道山寨长什么样子,只是会说利基话。不是仇人。”
苏喆用力点头,道:“好。”
祝缨又安抚那个小姑娘:“不怪你。”
然后宣布,以后互相不用让着,但是不许吐口水也不许动手伤人,其他的随便。
张仙姑道:“哎哟,这怎么行?这……”
祝缨道:“一个两个的都不忿呢,锤子也别给我装、阿喆也别给我演,行了,玩儿去吧。”
张仙姑担心地看着锤子石头跟祝大一块儿、花姐送苏喆送回房,忧心忡忡地问祝缨:“这样行吗?”
祝缨道:“这算什么?等两族大人遇着了,你再看。”
张仙姑吓了一跳:“不会吧?”
“怎么不会?城里什么人都有呢。”不止这两族,什么索宁家的也有人在山下呢。福禄县交换奴隶的时候,阿苏家就不管这些“外人”。
祝缨对张仙姑道:“也别太当回事儿,都不是坏孩子,只要不接着结怨,都会变好的。”她只要两族之间维持个面子情就行了,同族自相残杀的也不少,要说起来,郑、段两家互相纠集人手干架,算不算自相残杀?
别一提对方名字就喊打喊杀就行,差不多得了。
只要标准定得低,就一定能够实现的!
祝缨又自己跑去厨房榨了点柘浆,寻思着问题还是出在这个“浆”上面了。如果“浆”纯净,最后出来的糖就会更加洁白。怎么弄,她现在还没个思路。
如今只希望州城那样的大地方能够有更好的工艺,或者有更聪明的工匠。她只要手艺好的匠人,重金找了来,她给提供工具和原料,只管试制!这玩儿跟读书写字似的,笔墨多、纸多,供得起,就一定练得好。天赋再高,不给她家什,她十三岁还是一笔狗爬的字。
她想,既不惜血本找人,总是能挖得动几个墙脚的。就静等着州城来好消息,因为根据经验,越是大地方,各种工艺、人才出现的几率就越高。
没几天,从通往州城的官道上飞来一骑直奔府衙,一路高喊:“有急报!”
他在府衙门口被拦了下来,这天带班的是牛金,他问了一句:“哪里来的?什么事?”
来人道:“我要见南府知府,州城急报!快!耽误了你吃罪不起!”
牛金赶紧禀报:“大人,州城来信了。”
祝缨心道:难道是制糖的工匠?“快叫进来!”
牛金将人带到,那人赶路太急,门口被阻拦正气着,门房好好招待了两碗茶,他的气也没消下去下太多。大步跑了进来,将手中的皮筒一扬——
祝缨的脸色变了,她是往同乡会馆要人的,回信的人也不应该是穿着官府号衣的正经信使啊!!!她看到那人腰间系的白布,飞快酝酿好了情绪准备痛哭皇帝龙驭上宾……
“东宫薨了!”
祝缨听到死的是太子,马上问道:“这事不能开玩笑!是真的吗?!”
信使将皮筒递了过去,牛金一脸仓皇,接了之后一脚深一脚浅地拿过来给祝缨。
祝缨拆开一看,上面果然是从州府转过来的讣告,太子,死了。
第217章 如常
祝缨抬起右手,盖在了眼睛上。
信使只能看到凝固了一样的下半张脸,送信时只顾着完成差使,安静下来之后,信使才开始听到自己的心也砰砰地乱跳。
一旁牛金手足无措,顾同等人也呆若木鸡。
好一阵儿,祝缨放下手,声音平平地说:“知道了。”又对信使摆了摆手。
信使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继续记着刚才的那点小脾气,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出了签押房才想起来:我现在要上哪儿去?哦!去驿站歇着,歇好还得回去复命呢!
签押房里,祝缨清了清嗓子,顾问等人如梦初醒,几人里最镇定的项乐脸上也带着残余的惊恐问道:“大人,怎么办呢?”
祝缨已经恢复了平静,太子死了,必然会有许多变故,慌张有个屁用?不过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足了,该做的事却是一件也不能少的。
祝缨道:“牛金,将这噩耗发抄到下面四县。再给阿苏县抄发一份。”
“是。”牛金跑得左脚绊右脚,跌跌撞撞地出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慌的什么,就是心里很慌。
祝缨又对项乐道:“你去敲钟,召集府衙官吏,我要训话。”
“是。”他步子比牛金稳得多,只在门槛上稍稍绊了一下。
然后剩下一个顾同,祝缨又吩咐他:“你去把荆纲叫来,路上不要耽搁。”
“是。”
顾同也飘了出去。
祝缨又接着项安到后衙那里,通知后衙这件事:“告诉他们,一应彩饰都去了,最好不要戏闹,穿素服。先这样。别的事儿等我衙门里的事儿办完了回去再细同他们讲。”
项安一溜小跑出去了,路过外面撞到丁贵,又说一句:“大人身边没人伺候,你快去。”
丁贵到签押房的时候,祝缨也不假装板着脸了。丁贵还不知道太子薨了的消息,他刚从外面回来呢,进了签押房时祝缨的表情已经很正常了,丁贵也就正常地站到了祝缨的身边听吩咐。
祝缨安静地坐着,脑子里飞快推演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从讣告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实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南府离京城太远了!冷云天天抱怨远离京城,远离京城的不便在这个时候就凸显了出来。
打探消息也很为难,索性就不去管讯息,先把面子上的事儿糊一下。
外面钟声响起,丁贵吃了一惊,府里有事时会敲钟集合,这种情况一般是早上,或者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件。现在难道是后一种情况?发生了什么?
章司马就在祝缨附近的屋子里,他率先从屋子里面走出来,向外张望了一下,犹豫地往祝缨的门口一站,轻轻敲了敲打开的门板:“府君?”
祝缨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了门口,正好看到项乐回来。后面不远处是一些脚步匆匆的本府官吏,他们都不明就里,但都跑到签押房外的空地上排队站着。人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露疑惑之色,也有人担心知府大人是不是又要整治哪个违法的人了,都将自己近来办过的事仔细反省,好像没有,又有人将久远的违法记忆翻了出来,自己将自己吓出一身的冷汗。
等到郭县令也匆匆地赶到并被一院子的人吓了一跳的时候,祝缨才上前一步,人声顿时消失了。
祝缨看着除了当值的人,其他人都齐了,缓声道:“今日才接噩耗,东宫薨逝!”
人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人面上变色。丁贵像被雷劈了一样。
人齐了,可以开始哭了。
祝缨抬起袖子挡住了脸。
反应快的已经跟着哭出了声!祝缨好歹还看过太子的长相,这里的其他人连太子的声音都没听过,却都哭得肝肠寸断。祝缨与章司马在上面也一起哭,他俩哭相好看一些,掉眼泪,没嘶号。底下郭县令哭倒在地,王司功鼻涕也哭出来了。
荆纲进了府衙就是听着这么一片哭声,心道:是知府大人叫我过来的,总不能是他死了吧?
到了一看,祝缨还好好的在上面,身边顾同也干嚎了起来。他忙问:“出什么事了?!!!”难道是陛下?
顾同吸吸鼻子:“太子薨了。”
荆纲一口气没提上来:“什么?!”
他这一声在一片哭声中并不显,祝缨却借机不哭了,掏出手绢儿擦擦眼睛说:“才接的讣告。老郭!”
郭县令还哭着,被旁边哭得不严重的人推了推,抹了把脸爬了起来:“大人?”
祝缨道:“城中各处还需你配合。小吴,去准备白布。”
太子薨逝,各地如何悼念都是有规定的。讣告上也有列明,总是京城的百姓戴的日子长些,越偏远的地方受这事儿的影响越小。各地官府肯定得撤掉各种彩旗之类的装饰,官员们至少得穿素服、一块儿供个香案哭几场,然后系个白腰带再系一阵子。百姓们呢,比官员们要减等,但是这个年,估计是不能大肆庆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