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哦!”张、范两人恍然,但是问题还没回答呢。张生道:“这与你离开国子监又有什么关系?”
“大人说,福禄县缺个县丞,让我过去。”
邓生“咝”地一声,坐在椅子上半晌没说话,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范生的口气微微遗憾:“你的功课原就比我们强。既是大人说你行,你就行。”
鲁刺史选人自有一套。名曰“保送”,鲁刺史也是经过挑选的,太笨的,家里再送礼也不能送到京城来给自己丢人现眼。鲁刺史现在任的地方,离京城不算太远,其学校比梧州那样的地方强不少。
杭勤只是“不一定能”考上国子监,资质也不算差。范生说他功课好,倒也不全是恭维。
张生也说:“咱们保送生里,你是头一个出仕的。恭喜恭喜,真是我辈楷模。”
“因为你们是本地人,祝公再欣赏你们,也难让你们回原籍。”杭勤难掩喜悦地说。
邓生有些失落,但不肯让人看出来,强打起精神说:“这么说,我又要换一个伴儿来,也不知道来的是谁。”
“无论是谁,都是同乡。”范生说。
他与张生都不是福禄县的人,但是都打算杭勤临行前再跟他约个饭,万一家里有急事不凑事,多个县丞多条路。
杭勤道:“我这几天还能住在这里。也能够出去,有什么要捎带的,我都捎带来。”
三生都说:“你忙你的正事,忙你的正事。”三生有点想与他拉关系,又有点不太想看到他的笑脸,一时左右为难。
杭勤想的却是:我得跟这两位好好打听一下梧州的讯息!别到了地方不长眼,一张口就开罪祝公!
…………
学生们演着小小的勾心斗角,祝缨面前却是一派的和谐。
她回到家里,吴家一家老小又来等着了!
小吴拿着告身回家,老吴见识多些,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赶紧让全家收拾收拾,要去祝府道谢。
小吴道:“这是个好地方?”
老吴啐了他一口:“放什么屁?大人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己人?就算是个艰难的地方,提携咱们家从被呼来呵去到有个官身,刀山油锅咱们也得为大人蹚!”
“我又没说不蹚!”
“哼!用不着蹚,那是个好地方,人好,地也好。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大理寺有个评事就是那里的人。哎哟,那里的物产好!”
“那您跟我一同去住住?”
老吴同意了:“我是得看着你一阵儿。”
小吴家里如今又多添了几个仆人,看着母亲、嫂子等人指挥着仆人忙得团团转,小吴问老吴:“爹,把侄儿给带上吧?哎,外甥就是还小,不然……”
“你侄儿带上倒是行,你得有自己人干事。”老吴也有自己的想法,小吴现在已经不是芝麻了,是个绿豆,熬上个二、三十年,怎么也能混成颗黄豆吧?多少能给老大家的儿子出点力,弄成个芝麻,九品应该行吧?
这样全家就脱出来了。
再有余力,给外孙也拉起来。他们家就算彻底起来了。
这么一想,更得跟祝大人面前好好表忠心了。
他把女儿女婿也给拖了过来。
小陶心里实在后悔,十年而已!当初看着小吴是吃苦去的三千里外烟瘴之地,现在一看,回到离京城不到一千里。接下来熬资历再熬十年能当县令了,就算熬二十年,做个县令也很划算了。
光阴一去不回还,这样的前途也是小吴肯在十年前就去福禄县才能换来的。现在再表忠心,又是十年。他就又怵了。
吴氏也有一点犹豫,一时也下不得狠心。
两口子的笑容就有一点讪讪。
那一边,丁贵也被小柳等人埋怨:“你还瞒着咱们呢?!还是不是兄弟了?”
“他跟咱们小吴大人才是兄弟哩。”
丁贵被挤兑得团团作揖,连声讨饶,场面十分的热闹。好说歹说,丁贵赔了无数的礼,又说:“我也是才知道的,真的,表哥前两天说我笨,要再教我些事儿。我还纳闷呢,我比你们也不差呀,怎么他就挑我的毛病。”
“呸。”三人啐他。
都是年轻人,过一阵儿又悻悻地和好了。表哥当官去了,你这表弟也要大人提携做官吗?我看大人不是这么偏心的人吧?
四个闹作一团,那边祝缨对吴家人道:“当年我南下,也是老吴你肯捧场,让小吴跟着我走。”
老吴又是一通马屁:“大人从来不亏待自己人,打从在大理寺起咱们就知道了的!”接着是训斥小吴,“就算做了官,离了大人眼前,也不能忘了大人的恩德。”
场面十分感人。
老吴表完忠心,祝缨又送了小吴两匹料子裁新官服,让他新模新样的去上任。从明天起,小吴就回家去打点行装,准备赴任的事务,不在她面前听差了。
丁贵正式接手了小吴之前的一些活计,众人只能扼腕。
祝缨让小黄帮同丁贵留在家里,将事务再理一理,自己带人去了王云鹤府上,催稿。
…………
王云鹤府上今天没有什么客人,这让祝缨有点诧异。
这个时间,刺史们要陆续回去了,都要来辞行。
王云鹤是出了名的能干,且不会傲慢无礼。刺史、别驾这样的人来拜访,他都会见。当天满额了,依次排下去,也都是要见一见的。门上也应该很热闹才对。
见他得预约,但是祝缨能插队。
队都不用插,就很奇怪了。
门上管事笑着说:“刘老先生来了,相公特意将今天腾出来与他说话。二位有好些日子没能尽情谈禅了。”
祝缨才明白原委,便说:“那我就不打扰了。请将名帖转呈相公。”
赵振赶紧拿出帖子来,他有点小失望,还以为今天也能顺利进府的。
祝缨道:“拿笔来。”
荆生赶紧取出笔墨,门房又给添了点水进砚台。
祝缨在帖子上写了几句,找王云鹤催稿。王云鹤答应给她的识字课本再写个序的,她要离开了,王云鹤得交稿子了!
王家管事一旁捧着帖子等墨迹变干,一不小心瞅了一眼,死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催稿债催到了相公头上,也是有趣的。
将帖子交给管事,祝缨便离开了。今晚她全都空出来了的,现在不如回家,什么都不干,就歇一歇好了。
还没走多远,后面有人追了上来:“祝大人,请留步!”
祝缨笼住马,回头一看,却是刘松年的仆人来了:“祝大人,王相公与我们家大人有请。”
主人家几十年的交情,王家管事对刘松年也是熟悉的,知道这两位在一起,如果是放松一点也喜欢一些小插曲。譬如将这催稿的帖子拿过去,又值得两位老人家评说几句。眼看刘、王二人日渐紧绷,有点新鲜事活动活动也挺好。
他拿了帖子到王云鹤书房外面,问一下里面是不是议大事不让人听,到了一看,两人正下棋抬杠,他就把帖子拿了进去。
刘松年就大笑:“人走了吗?把他追回来了!哈哈哈哈!你催他的麦税,他就催你的稿子!有趣!”
祝缨被拽了回去。
重新回到了王家,祝缨熟门熟路去见两位老者。一进书房,刘松年也不故意为难她了,拽着她说:“快来快来,催老王的债!”
祝缨笑道:“不敢不敢,明天再交也是可以的。”
刘松年也笑道:“我在这里,就帮你催,今天,就今天。”
王云鹤一笑,抽开抽届,从中拿出一张笺纸来:“你们看,这是什么?”
刘松年发出失望的声音。
王云鹤说刘松年:“你的呢?”
刘松年道:“我现在写都成!”
“写来。”
刘松年文不加点,须臾写就。祝缨将两篇稿子一接,只见文风虽有不同,却写得简洁明了,并不堆砌词藻、满篇典故。与识字课本的主旨十分相合。
祝缨向二人道谢,道:“原本这劲头已经过去了,有二位这两篇,会有更多人看重这本书的。嘿!又厚了两页!”
拢共十几篇的识字课本,再加上序、跋、目录、封皮,说是书都寒碜,全加起来不到四十页的小册子。又多了两页,那是大大的增益啊。
刘、王二人都笑了。
王云鹤道:“劲头已经过去了?”
祝缨道:“差不离吧。您还不知道京城?新鲜事儿一件接着一件的,后浪推前浪,这两天同我讲识字课本的人就只剩前几天的零头了。真上心的人不太多,也就前两天同裴少尹说话,他留了几本。又有鲁刺史……”
“这人我怎么听得耳熟?”王云鹤问。
祝缨道:“您没记错,就是他。年前遇着了,就去拜了个年。去国子监探望梧州学生的时候顺便又看了一下他那儿保送的学生,看着一个年轻人讨去当给福禄县当县丞了。”
王云鹤微笑:“合用?”
“我看行,”祝缨说,“是做县丞,不是县令。县令也有点愁人呢。”
刘松年道:“尚培基不是已经滚蛋了?还有什么愁的?”
“我不愁怎么弄走不好的人,我愁怎么弄来个合适的人。唔,我有个小心思,说出来您二位给掌掌眼?”
“说吧。”王云鹤道。
“我去吏部看了一下梧州、呃、原南府的官员履历之类,又借阅了往前二十年的,发现这些官员里,吏部分派官职,总数上北方人多,但是能留下来干到三年或者三年以上的,北方人占不到一半儿,底下干事的多半还是南方人。吏职几乎都是南方人,再有一些由吏累积升做小官的,就经年累月在南方人在干。
北方人来,来了就想法子走,又或者死在路上,或者到任之后报疾病的不少。
也不能全怪人家,它要是个好地方,朝廷也不能拿它流放犯人。
也有人想干却囿于种种困境。北方到南方,第一是水土不服,第二就是语言不通……”
刘松年道:“说结语。”
“能不能增加一些南方士人做官的名额?”
王云鹤的眉头皱了起来。
祝缨道:“南方人不比北方人笨,给人家多一点机会。”
刘松年直白地道:“朝廷制度,不可轻易更改。这一句话说出去,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这里多了,那里就得减。北方人吃了你!这是抢权!你这是结党!”他最后五个字说得小小声的,好像怕给王云鹤听到了一样。
“我还市恩呢!我悄悄安插人才叫结党营私,请朝廷斟酌是请朝廷收南人之心。我建言,朝廷拿大头,我跟着沾点光也不过分。”
“南方的租赋也上来了,”祝缨接着说,“前税之上,宿麦也开始收税了。再有糖税,也是一笔。税赋多了,得给点儿赏吧?不要南人多于北人,只要朝廷多看一眼烟瘴之地。”
王云鹤道:“不行,第一,按你说的。南方田赋还是不及北方多,只是稍有起色,还不稳。你得收获稳住了,才能说其他。
第二,朝廷确实以租赋人口为基准,但是不仅考察这两样。
如果有这两样就能有更多人做官,就像拿钱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物,那会有什么结果?士绅会盘剥百姓就为凑那个租赋!再换他一个出仕。这样的人出仕,会有什么结果?弄权,贪渎、专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