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杨府的管事躬身请冼敬进去奉茶,冼敬叹了口气:“他此时必有公干的,我就不留下来了。我今天还有事,你同他讲一声,明天散朝后……”
说着,冼敬又觉得没意思起来了。镇日忙忙碌碌,我急得什么呢?今天就在杨静家里静坐,等着他回来,又如何?
想到这里,冼敬又改了口,径入堂上,坐下来喝茶,心中渐渐平静。
杨府的人却不敢让他这么等着,早有个小厮飞奔去请杨静了。
京城颇大,找到杨静、杨静再回家,已经是后半晌了。
冼敬竟安安稳稳在杨府坐了半日,这令杨静有些诧异。他顾不得先把衣服换掉,先与冼敬见礼。又奇怪地发现,冼敬居然比早朝的时候看起来舒缓了不少。
杨静的心情好了一点,他是见不得冼敬一脸的“到饭点了,我还没做饭”的苦命媳妇脸。
双方见礼,宾主坐下,杨静先客套一下说把冼敬闪在家里,实在过意不去。冼敬则说是自己来得唐突。
客气完了,杨静便问:“不知相公有何贵干?”
两人都是文人,但是他们两个人近来也都没有以文会友的闲情逸志,杨静猜测着冼敬过来是干嘛来的。
冼敬也就不客气地说明了来意:“陛下初登大宝,我忝为丞相,当为国选贤。”
杨静道:“那是丞相的职责。”
冼敬也就直接地说明了来意:“国子监中,可有锐意进取的年轻人?”
杨静垂眼往地上看了一眼,又抬起眼来:“有。”
“哦?”冼敬有点高兴,“那可太好啦!”
杨静幽幽地说:“自然是好的,我给他们旬考、月考,排名选出来的。”
“是严师。”
“名单出来了就交吏部。”
“啊?名单都交上去了?”
杨静明知故问:“对啊。为国选材,选出来的当然要交吏部酌情授官啦!否则岂不是摆设?还考什么?还学什么?”
冼敬表情一僵。
杨静道:“教他们这么久,总拘在学校里怎么行呢?”
冼敬面皮一抖,喃喃地道:“是啊,不能总拘在学校里。这些学生的课业、德行,如何?”
“我亲自选的。”杨静平静地说。他手上是有这么一份名单,但是还没有交到陈萌手上。不过早晚的事儿,这份名单本来就是他经过细心考查,要推荐上去的。
冼敬道:“挺好、挺好。”
杨静又顺便问了一句:“说到学生,相公也是治学大家,府上子弟是要留在家中亲自教授了么?”
冼敬这个级别,可以荫子孙入学了,但是杨静在国子监里还没有见到冼敬的子孙,所以有此一问。
冼敬忙说:“大的已然授官了,小的课业还不熟练。”国子监不是个开蒙的地方,接收的都是有一定基础的学生,所以即使是荫生,一般要在家里开蒙、大致学一些,然后再送去。
杨静点头道:“那倒还罢了。”瞅瞅天色不早了,又留冼敬吃饭。
冼敬起身告辞:“不了,今日打搅已是过意不去了。”
杨静起身送他,送到大门上的时候,恰遇到另一拨人前来拜访。打头的那个两人都认识,是个年轻的姑娘,一身打扮不男不女的,在离杨府大门还有几步的时候一个利落的下马。身后的随从也纷纷跳下马来,一个随从模样的人过来牵过了她的缰绳,把马拉到拴马石边。
苏喆!
苏喆在京城也是比较好认的一个人。
她刚到京的时候年纪还小,那会儿还是照着个小姑娘的样子打扮的。无论是她本族的服色,还是入京之后祝缨给她置办的新装,几乎全是女装,无论是衣服还是首饰,哪怕不懂她族风俗,也能一眼看出来是女孩儿。
但不知何时起,渐渐的,她的服饰上就容易混杂进一些男装的细节。祝缨也不管她,有祝缨护着,苏喆也就越发的恣意了。刘松年开府,给她送刘府起,就常着男装出入。随行北地,索性就没带女装。
回来之后也不故意装假小子,但是习惯了一些利落的打扮,头上很少戴步摇流苏,髻挽得很紧,束着男式的腰带,还挂着短刀。衣服的料子、绣花却是流行的女子常用的。终于弄成了个不伦不类。
冼敬有点惊讶:“苏喆?”
苏喆看到他微微吃了一惊:“冼相公?”抱拳给了冼敬一礼,给冼敬看了个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是为了表示谦虚,他该还半礼的,但苏喆这个礼行的……它分明是个男子的礼仪!怎么还呀?冼敬竟然钻了牛角尖。
倒是杨静见怪不怪的,问苏喆:“你今日倒有空了?”
苏喆笑道:“是呢,还有事请教,上回您讲的那个,我回家又琢磨了一阵儿,请教阿翁,阿翁说他也不明白,叫我来接着请教您。”
冼敬好奇地问:“是什么事?”
苏喆也不瞒他:“教学生的事儿,山下的官学还好,我们山里至今也不过是阿翁从刘相公那里骗了些识字歌。那可不太够,有再想多学一点儿的,就接不大上山下的学问。阿翁就说,我该用心,不该因为自己到了京城就不管家乡了,让我来请教杨先生。”
“原来如此。”冼敬忽然想起来,苏喆,家里有县。说她是一方诸侯,还真是名符其实。甚至是一个完整形态的沿袭周时分封的真正的诸侯,可以治土临民的那一种。
杨静对冼敬道:“这孩子很好,知道教化百姓,言之有物,又不忘本。”
苏喆笑道:“您可别夸我了,我不过是学着阿翁当年的样子,一点一点接着做下去罢了。”
杨静道:“见贤思齐,如何夸不得?我难道不也是在学老师当年做过的事吗?”
祝缨自己忙,苏喆的仕途比别人多波折,她不愿意让苏喆就这么闲在家里发霉,亲自把她带到杨静面前,郑重拜托了一回,接下来就让苏喆自己登门拜访了。
杨静在家治学教书几十年,苏喆特意来向他请教——已经简单识字了的人,接下来要怎么学一点儿实用的东西?
苏喆是个一点就通的姑娘,她自认在阿苏县里要让连头人加平民、奴婢都学会识字,那是不可能,但是办两三个差不多的学校,让县里每一代都能有识字、会算术、能够与山外联络的人还是可以做到、也是必须做的。
苏喆是刘松年当年开府时的属官,不管是不是摆设,她都是刘松年丞相府出来的人。杨静是刘松年推荐的正经弟子。从刘松年那儿算,一个是“故吏”一个是“门生”,合称“门生故吏”,两人竟勉强能算是个“平等”了。
双方既有渊源,杨静朝户部要钱祝缨从来都不含糊。祝缨笑吟吟地把“孙女”领到杨府来,于情于理,杨静都是愿意指点一下苏喆的。
眼见冼敬与苏喆两个就要在大门前聊起来了,冼敬说:“你们聊。”
匆匆离去。
杨静与苏喆都送了他两步,看他转过巷子,才收回目光。
苏喆笑得明媚灿烂:“先生!我知道先生忙,不过,托您给写的书,可千万别忘了呀!刘相公给阿翁都写了,咱们俩可不能比他们俩当然差呀。”
杨静啼笑皆非。
…………
苏喆哼着小调回到了祝缨府上。
今天收获颇丰。
她与杨静聊得还算投机,杨静答应给写点书稿。与刘松年一样,这样的“大儒”并不是只管翻烂五经,他们在其他方面的造诣也是不错的。杨静的算术之类都很好,此外于统筹方面也有些本领。
今天在杨府遇到了冼敬,虽然不知道冼敬过去干嘛的,苏喆觉得这事儿得跟祝缨说一声。
祝府门外,也有一些访客的车马,苏喆跳下马,随从牵着马进府。苏喆一撩袍角,快步走了进去,迎面见到祝彪。
两人打了个招呼,祝彪道:“骆驸马来拜访,大人正见他呢。家里来信了,也有你家的。”
苏喆高兴地说:“是吗?!那我先去换衣裳,等驸马走了,你告诉我一声,我找阿翁拿信!”
“好。”
苏喆很快换了衣服,走到厅外窗边,随从们对她打手势,她偷笑两声,也打个手势。里面,谈话已经到了末尾,骆晟终于说出了目的:“宫室修葺的事,还请帮忙催一催。”
“工程不归我管,这个我不好插手,你不如去寻郑相公。要是说工程的款项,户部绝不为难。”
骆晟自降生以来就很少要用求人,求也是求皇帝之类的人物,今天托到祝缨面上,他已经很不好意思的,但为了自家,也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目的也很简单,赶紧把太后的宫殿修好,请穆太后移宫,然后再整理中宫,这样骆姳才能正式地搬到中宫,举行典礼。成婚七载,骆姳今年十六岁了,庶子有了三个。现在皇后还住在东宫旧处,皇帝倒已经搬了。
这工程一天不完工,帝后二人就一直分居。公主府想想就觉得心烦意乱的。
以安仁公主的想法,恨不得立时就逼着有司把这移宫的事儿给办好。骆晟怕她再惹事,只好自己出面。
事情说妥,骆晟放心地告辞。
祝缨将他送出,回头一看,苏喆正站在檐下笑着等呢。
苏喆原本笑着,想要讨家书,等祝缨走近了,她忽然问道:“阿翁,怎么了?是驸马请托的事难办么?”
祝缨道:“怎么这么问?”
苏喆仔细打量她的脸,道:“奇怪,总觉得您表情不太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祝缨道:“跟我来吧。”
两人往书房走,祝缨拿出了苏鸣鸾给苏喆的信。苏喆接了信,依旧觉得祝缨好像有点不对,但观其言谈举止,又仿佛与平常无异。
直到回房拆了信,才发现事情可大可小——苏鸣鸾的信里写,别业那里,祝大去年冬天大病了一场,才好。这事儿不敢隐瞒,痊愈之后身体也不如前了。但是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下一个冬天会怎么样。
第408章 荒谬
苏喆担心了半夜,想破了脑袋也完全想不出有什么破解之法。
人终有一死。
爹娘一死,当儿子的就得丁忧,哪怕是像郑熹那样贵为丞相的,也得老老实实回家呆着。就算今年不死,往后一年一年的,每年都像是非常危险的样子。
苏喆与祝大相处过不短的时间,这老头儿虽然看起来不像是能够生养出祝缨这样的人物的样子,但确实是祝缨的爹。
这是一个绝对不会让她喜欢,但是又说不上厌恶的人。一想到他会死,还是有点伤感却又不得不接受祝大已经七十多了比皇帝都能活的事实。
苏喆担心的不是丁忧,而是怎么丁。是回南方还是留在京城?丁忧会在什么时候到来?这不是由人力所能决定的。
半宿没想出来个万全之策,苏喆在后半夜终于沉沉睡去。临睡前想:阿翁会怎么办呢?
祝缨这一夜也是半宿没睡,与苏喆的辗转反侧不同,她忙了半夜。
信是加急给送过来的,苏喆拿到的是苏鸣鸾的家书,祝缨拿到的是花姐、祝青君等人写的书信。当时匆匆一拆一读,骆晟就来了,祝缨先把信收起,应付完了骆晟,吃完了晚饭、练了功,又见了几位客人,天已经黑透了才回到书房里细细地读信。
花姐的信里写了祝大的情况,脉是她诊的,又担心自己医术不够,花重金从隔壁州的州城里请了个大夫来诊治。为了防止传出谣言,他们没有透露祝大的身份,只托辞是梧州的一位老封翁病了。
梧州这十来年出了不少官员,大部分都是有爹的,外人也分不清是哪家的“老封翁”。
会诊过后也只得出一个“上了年纪了,年轻时伤了身子”的结论,且有一位杏林高手说“能活到现在,已是祖上积德了”。剩下的就是熬日子。
花姐写信给祝缨,就是让她早做准备。丁忧肯定是要丁的,一下就是三年。好在张仙姑情况尚可,依旧能吃能睡。但花姐也不敢掉以轻心,多派了两个年轻的姑娘陪伴她。
随信又写了一点别业里的其他事情,比如侯五的腿脚也不如先前了。他到祝家的时候,祝家给的许诺就是要养老,所以花姐与张仙姑商议,正好把侯五手里的事务移给了祝青君。侯五生活的待遇不变,另配了两个男仆照顾起居,日常吃饭跟着府里的厨房吃,生病了府里管。
花姐在信中隐讳地写了“在府时给他单拨一处小院居住,没在别业里另给他房子,防务练兵,都由青君接管。青君也住在府里,我也单给了她一处屋子住”。
是以祝青君代替侯五,渐渐减少侯五对外面的影响。别业的兵,不能分裂,这是花姐的判断。
祝缨注意到了,花姐在信中用的是“士卒”“兵”这样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