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他与叶将军对祝缨领军之能也是有些疑问的,都等着看呢。
祝缨却低头看起了文书,这是关于两路“偏师”的一些情况,又有他们申请粮草之类的公文。
粗粗翻了一翻,发现还凑合。自从北地之战之后,原本比较松懈的官军皮也紧了一紧,军纪尚可,吃空饷、贪墨的事儿也轻了许多。
杜绝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还能看。
她把文书看完,且不签字。那一边,前后脚的,右路的几个士卒被带了过来,苦主家的儿子与里正、一个族老也来了。
老妇人一见儿子,哭着扑了上去:“你可算来了!”
祝缨看那儿子,倒是穿了孝,孝服底下的衣服也是灰扑扑的。他比他的母亲要斯文一些,先与里正、族老拜见了姚辰英。姚辰英道:“还不拜见节帅?!”
三人再叩头,那边士卒也先向何将军行礼,再拜祝缨。
祝缨道:“人都来了,就一个一个地说吧。”
那家儿子道:“大人!他们本该保境安民,却残害士绅!”
“咦?”小冷将军发出疑惑的声音,将这母子俩又打量了一番,真不像个士绅的样子啊!
士绅,不说一身绫罗绸缎,金玉佩饰,至少得光鲜一点。哪怕穿布衣,也得整齐。这母子俩有点不伦不类的。一般而言,地位越高,衣袍越宽大、下摆越长,母子俩的衣服不是短打,但也不够宽、长。只能说补丁少,比较新。
他又看那个里正,又看族老,二人就比这“士绅”更像样一点,族老还穿了件绸衣。
母子俩还瘦,一看就是长年饮食不够滋润的样子。
这儿子要不说,大家真当他就是个农夫。
幕府里几个国子监出身的属官都露出点同情的神色来,也觉得一个人“耕读传家”,又不畏惧官军,是个有骨气的人。他们齐刷刷地看向祝缨,眼露恳求之色。
里正苦哈哈地说:“他家只是……简朴……”
简朴二字说得异常的勉强,其实就是吝啬。族老道:“要不是这么俭省,也攒不下这么大的家业呀!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才有今天,好容易把孙子送去读书,眼看有出息了,他自己却死了。”
这一家是很罕见的、靠自家努力变富裕的人家,老两口一辈子辛苦,一年中只有过年能买二斤带骨的肉,天黑了别说只点一个灯芯,人家压根就不点灯的主儿。儿媳妇都不是聘的,而是养的童养媳,八、九岁上到了他们家就开始干活,还能省一注聘礼。女人在家只能喝粥。柴刀锈断了都不舍得换新的。就为了省钱买地。
这家母子哭得天崩地裂。
那一边,士卒也大叫冤枉:“是他们要讹我们!一只鸡他们敢要一贯钱!”
老妇人道:“那是我家养了两年的,吃了我多少谷子?我们又吃了你们一吓,要请神压惊。”
姚辰英的脸也僵掉了,这还真是要讹啊。
祝缨对那个开口的兵道:“你从头说起。”
“我们赶路肚饿,去寻些吃的是真,拿了他家的鸡是真。可那老东西……我气不过,就……”
小冷将军道:“尸身在外面,你莫撒谎,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就一脚踢开他,回营了。”
老妇人道:“他们还抢走了我的鸡!”
祝缨道:“尸首呢?”
尸首被抬了进来,没有别的伤,老头儿被踢断了肋骨,断骨刺破了内脏,人就这么死了。
母子俩又哭了起来。
吴沛喝道:“肃静!”
幕府所有人中,他是到得比较晚的,虽然是同乡,之前与祝缨也没什么交集,因此比较小心,一直安静沉默。现在却是忍不住了!
一只鸡,要人家一贯钱!不打你打谁啊?!吴沛他们家,厨房报账也不敢把一只鸡报一贯钱的。
中军兵力原就少于左右两路,收伏他们本就困难,但为了军纪,又不能不罚这扰乱地方的事儿。何况刺史还是郑相公的表弟!
节帅名为主帅,其实对下属、地方,两处都不能得罪得狠了。
吴沛都为祝缨着急。
何将军抢先道:“节帅,虽是我的兵有错在先,但这事儿不能全赖他们吧?”
姚辰英道:“话虽如此,人命关天。”
双方都看向了祝缨。
大敌当前,方略还没有布置,都看着祝缨。
祝缨道:“知道了。”
还是路丹青小心地说了一句:“义父,那要怎么断呢?”
祝缨道:“击鼓!”
…………
祝缨命令三军集结,将校列在两例。在才搭好的高台上站定,选嗓门大、口齿清的士卒一道一道将声音传下去。
先断士卒不守军纪、深夜外出,二十军棍,偷窃也是二十军棍,骚扰百姓二十军棍,一共六十。分两次打。
误伤人命,断流放。
流放比留下来打仗也好不到哪里去,打完六十棍再流放,比上战场还要危险一点。打仗不一定会死,带伤流放两千里,死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中军都老老实实地听着,左、右两路果不其然显出些别扭的样子来。
祝缨道:“金彪!”
金彪大步走出来,一条一条地重申军纪,由传话的士卒一道一地传出去,何、叶二人都抿紧了唇,面无表情,左、右两路的士卒的情况更加可想而知了。阮将军看在眼里,心中打鼓。
等金彪背完,话也传完,祝缨才按刀起身:“我做节度使,只有一句话:吃饱、满饷!”
范生见状,上前对金彪道:“快,传下去,节帅说了,会让大伙儿吃饱、发满饷。”
声音一道一道传下去,最后只有两个词“吃饱、满饷”。
小冷将军心道:果然!不愧是他!
姚辰英也露出了放心的笑容,让士卒能够吃饭,不克扣饷钱,是绝对能够让士卒愿意卖命的。
果不其然,士卒们的欢呼般的声音一浪一浪地传了过来。刚才祝缨没有回护偷鸡士卒的不满,顿时不见了。
祝缨对冷、何等人说:“耽搁了好些时间,来吧,咱们合计合计,要怎么办。”
几人对望一眼,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祝缨的大帐,闲杂人等退去,祝缨对路丹青道:“一会儿支五贯钱,给丧家送去,算军中赔他们的烧埋钱。再给流放的人每人支两贯盘缠。”
“是。”
祝缨这才开始下令,先派陈枚做宣旨的使者,责问昆达赤,为什么有丧不报,擅自兴兵。
然后向何、叶二人说:“没有让人饿着肚子杀敌的道理,一会儿我让他们去你们各营重新理会粮草辎重,要让兵士吃饱。”
何、叶二人心道:这是要拿捏我们的兵马吗?好狠的人!
两人都有了主意,祝缨能派个什么“钦差”去?“钦差”只有一个人,架空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
二人都含糊地答应了:“正要向节帅请示,凡粮草辎重等等,也须节帅调拨哩。”
阮将军向他们使眼色,他们没留意,阮将军收起了眼神,心道:你们哪里知道!
祝缨马上就点了他:“你先选出四十人,每营派出二十,去办这件事。”
她一路上教调-教出不少人来,够用的了,正好检验成果。又给每营派出四名文官,搭配着用,凡计算、记录,文官总是更好用些。
接着,祝缨又把左右两路的将校集中起来:“即使是武将,也不能目不识丁。正好我有功夫,好好教一教吧,你们两位,也一起来吧。”
叶将军道:“节帅,我们是来御敌的!”
祝缨道:“我是节度使,听我的。”
她果断下令,将左右两路的校尉原地扣在了中军,开始上课。小冷将军的兵马,与中军的禁军进行轮换,轮流换下来休整,休整的时候,将校军官,也都要来听课集训。
小冷将军有些吃惊:“这恐怕……”
祝缨道:“无妨,我自有安排。”
第427章 急迫
祝缨前一句“我是节帅”后一句“自有安排”之后,大帐内就有些冷场。
小冷将军与她熟些,虽然有些担心她与叶、何二人的相处,但是祝缨已经下令给他调换生力军,部队可以轮休,又接手了与昆达赤的交涉,派的还是陈枚。小冷将军寻思着,前线有自己顶着,祝缨在后方一向是可圈可点的,打定主意,一会儿与叶、何二人聊一聊,就回前线去。
他一抱拳,说一声:“是。”就不再多言了。
另两个也不再提出任何的反对意见,祝缨确实是节度使,确实能管着他们所有人。
行,我就看看你能干成什么样儿。
姚辰英更是不吭气了,他希望祝缨能够约束军士不要祸害地方,但看这冷场的样子,又有点担心她一旦使不动何、叶二人,这仗要是没打好,地方上就更要遭殃。打定主意,等会儿要私下再提醒祝缨一下。
一时之间,冷、姚都想等别人走,阮将军抱着胳膊坐着,他本就是这营里的人。
叶、何二人对望一眼,齐齐起身:“节帅如此辛劳,我二人如何能坐享其成?末将回营去了。”
祝缨道:“不急,你我都是初到,这一仗怎么打,还要看咱们,咱们也需要认识认识。”
何将军僵硬地笑笑,心道:我今天算是已经认识你啦。
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心里没好话,祝缨也很无奈。
论行伍经验,祝缨与面前的几位将军没法比,哪怕是出身禁军的阮将军,也是家学渊源的。
照她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先与熟人小冷将军碰个面。等左右两路援军到了,与两路军的领头人谈一谈,她还是想同两位将军处好关系的。有了交情之后事情就能好办一些,再探一探口风,听一听他们的意见,与综合三人的观点,与姚辰英这个地头蛇聊一聊,洒出自己一路上临时调-教的年轻人出去摸一个底。
最后确定应对的方案。
早在京城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略,这次两国交兵,更多的反而不是军事上的撞碰。从昆达赤开启战端开始,更多的就是权力、阴谋,这也是她主动站出来的原因之一。
纯粹的拼兵法、战斗,并不是她的特长,她更倾向于统筹、后勤、方略。
所以她的计划里,自己确实是要坐镇中军,为其他人保障好后勤、协调与地方的关系以及与朝廷的种种磨牙,让前线将士可以心无旁骛地对敌不被朝廷中的勾心斗角掣肘。同时,她还要承担着与昆达赤方耍心眼儿——俗称“斗智”的任务。
想得好好的,因为一件突如其来的案子,与何、叶二人还没开始交心就先有了点嫌隙。
彼此有了意见,对战争而言绝对不是好事。轻的是配合不积极,重的能背后捅刀。
何、叶二人无奈,只得留下,心里则在担忧着,不晓得祝缨这是不是要把他们扣下来,好去折腾他们的营盘。他们的营盘是绝不敢说一句“不怕查”的,空饷,虽然不多,但有。从中克扣盘剥,不重,但有。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明令禁止的。
谁都知道,这些事儿不查就是大家都默许的,一查谁都不干净。做的人知道,查的人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