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祝缨就很善解人意地接口了:“夫人果然守信。”
“那相公的意思是——”
祝缨的表情突然变了:“侍郎知道我的出身,我不从不图虚文,只讲实利。与我做交易,须得买卖公平,我不问你能为我做什么,我只问你们,你们能为夺嫡这件事做什么?”
夫妇二人面面相觑。
祝缨道:“做不了什么是不是?只能擎等着吃现成的?做事的是我,出错的就也是我,有了罪过还得是我的,是不是?凭什么?”
沈夫人忙说:“一旦有成,绝不会亏待您的。”
“我不信这些虚的,我只要能看得见的实的。你怎么兑现承诺?怎么分担罪过?”
沈瑛被逼到了死角,胀红了脸,怒道:“你想要什么?”
“你们立字据。你、严归,要给我写字据,否则免谈。现在是你们求我,记着,立嫡以长。或者,你们能去找陈大?”
沈瑛的心被刺痛了,因为妻子逼他的话也是“你如今不出力,我以后只为儿子求官爵,儿子比老子官大,你还要不要脸?”
沈瑛站了起来:“好!纸笔在哪里?”
祝缨笑道:“只有你可不行,我要严归的手书,要有印信。”
沈瑛深吸了一口气:“等着。”
祝缨又摇了摇头:“我还要听夫人说,你又不能见到严归。”
沈瑛眼前一黑,险被气昏过去:“你戏弄我?既她的手书,要我来做什么?”
祝缨笑嘻嘻地道:“我见不得我辛苦你白吃,要你画押做证人,你虽做不了什么,我要你一直提心吊胆。这活儿,你接不接?”
沈夫人用鞋尖轻轻碰了碰丈夫的靴子,沈瑛道:“好!”
“来,照着这个抄,你来抄,去让她画押用印,带回来给我。”
草稿的内容很简单,即,只要祝缨帮助三郎入主东宫,等到三郎登基,就会给予她怎么怎么样的回报。内容都是严归之前对苏喆讲过的。
沈瑛忍着气,潦草地抄了。祝缨将他抄好的字纸交给了沈夫人:“有劳夫人了。”
沈夫人接过字纸的手在发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
祝缨又变了颜色,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夫妇二人请了出去。
……——
沈瑛回到家里就反悔:“不行!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准!”
沈夫人道:“你何曾做成过一件事情?当年回京,是姐夫为你家昭雪,祝相公明明该是外甥女婿,你又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连升侍郎……”
“那是我尽忠职守该得的!”沈瑛怒道。
沈夫人道:“嗯,还有呢?你真是个有本事的人,我求了你多少年,求你救我娘家,直到我爹娘都死了,你也没帮他们。还是遇赦还乡。你做成过什么事?”
沈夫人以前是听丈夫的,但是现在,侄女儿更能干,她转而听侄女了。
她急急寻了个由头,托宫中采买的宦官捎信,再次求见了严归,当天便将那一纸字据交到了祝缨的手上。
祝缨有些惊讶,沈瑛当时的样子,能被骗得写了。严归痛快地签字画押,她是没有十足把握的。骗人,就得趁着那股子劲儿,一旦给对方多一点时间,对方就容易回过味儿来。
她仔细地核对了上面的印,是严归的无疑,苏喆是经过手的,这玩艺儿还是她交给严归的呢。
核对完,祝缨道:“这个,我收下了,夫人请回吧。”
沈夫人还等着她给许诺,祝缨已经示意苏喆把人送出去了。苏喆心中惊涛骇浪,提着裙子飞奔回来:“阿翁!您这是……难道……”
“什么?”
苏喆压下了声音:“答应了帮着严昭容?”
“我答应什么了?”
“那字据。”
“那是他们写的,又不是我写的,”祝缨毫无愧疚地说,“它拿着窝里的那点子破事儿烦人,咱们就非得就范?喏,把柄在这儿了。”
“那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您名字在上面就容易被猜忌……”
“切!”祝缨毫不在意地说,“谁说我一定要用了?它安安静静的不来烦咱们,这个,永不见天日。敢啰嗦,就让它试试龚劼的下场。牌在手里,可以打、可以不打,别人猜不着你什么时候打,才是威力最大的时候。让你准备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是,都准备好了。”
“好了,去休息吧。”
苏喆心中五味杂陈,自己这是快要回去了吧?不舍之意在心中徘徊,狠了狠心,也开始收拾起行装来。
次日一早,祝缨道:“给你们都请了假,你们都不必上朝了,一会儿你舅舅他们都会过来,我书房里有个匣子,钥匙在顾同手里,你们人齐了,打开。”
苏喆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乖乖地答应了。祝缨出门,过一时,赵苏等人陆续赶到,顾同到得晚一点,几人碰了个面,由苏喆去取了匣子,顾同摸出钥匙。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一份奏本,几人面面相觑,赵苏道:“我打开读了。”
“好!”
赵苏将奏本打开,才开口念了一句:“臣……”就哽住了,仿佛一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苏喆道:“怎么了?”抢过来一看,也傻了。
顾同、林风等人都凑了过来,就着苏喆的手上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他们的义父/阿翁,自陈是个女的!
赵苏最先反应过来:“这是个奏本!他、她?没让咱们上朝,那今□□上……”
……——
今天的朝上,鸦雀无声。
皇帝眼冒金星,脑子里满是“青史”“佳话”“澄清天下”……
陈萌满脑子都是:真的假的?那我妹夫……是女的?
冼敬是最先开口的:“你疯了?”
祝缨道:“比你清醒些。”
第436章 虎兕
被祝缨回了一句之后,冼敬突然产生了一种怀疑,祝缨的神情太过平静,全不似在说一件在石破天惊的大事。
这让他有了“他开玩笑的”想法。
骂一个男人娘们儿兮兮的,会让他生气,但是如果自嘲、自怜、自喻,又或者是好友、熟人之间打趣玩闹,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别说以女子自喻,就是以婢妾、外室、妓-女自喻的狗屁诗文也没少写。祝缨这个人,行事常出人意表,拿这个事儿当个引子,又要劝谏什么也说不定。
冼敬狐疑地看着祝缨,生出点警惕之心,也不生气祝缨说“比你清醒”了,他倒要看看,祝缨又要作什么夭。
大臣们心里也有点慌,他们从来没遇到一个丞相当朝拿出奏本来说,我有一件事要宣布,我是个女的。不知道怎么应对。
那可是丞相!
不到礼乐崩坏的时候,正经的丞相就是百官之首,动他,是会引起朝局震荡的。
在朝上说这个话,这是开玩笑的吧?还是要设个什么套、整什么人?
还是真的要发疯?
他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女气”,个头高挑,除了白晳无须之外,祝缨的一举一动只有斯文没有扭捏。大臣们有时候还会跟上司、跟皇帝撒个娇,祝缨连这个都没有。
鲁尚书曾是祝缨的老上司,如今上下易位,过往仍在,他也解不透祝缨想干什么。他的想法与冼敬有了某种共鸣,略一犹豫,他问道:“相公这么说,是有什么深意么?”
祝缨摇了摇头:“只是通知大家。”
此言一出,君臣全懵了。
鲁尚书失声,陈萌找回了声音,却是对皇帝说的:“陛下,事出突然,请先散朝吧。”
总不能当朝拌这个嘴,皇帝点点头,陈萌赶紧又对群臣道:“统统不许议论!”他知道在这样的消息面前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因而色厉内苒。但场还是要先清的,留这么些人干嘛?当众给丞相验明正身?朝廷的脸还要不要了?
冼敬等人不受他的管,丞相们都留了下来。
所有人里,只有祝缨还原封不动地站着,其他的人眼神多少有些改变。皇帝撑着御座起身,郝大方直到他站了起来,才想起来要扶一下。
郝大方也有点儿懵:祝相公是女的?那……会不会被问罪?那糖的抽成……
郝大方一时心慌意乱,不知是吉是凶。魂不守舍地掺着皇帝往下走,皇帝走下了御座,绕着祝缨转圈打量,祝缨也由他看。
皇帝的声音有些嘶哑:“你,真是女子?”
“是。”祝缨点点头。
皇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祝缨,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丁点儿的心虚玩笑来,然而他失败了。
祝缨对他点了点头:“没必要拿这个事开玩笑。”
皇帝感觉十分的不可思议,站在他面前的是丞相,疯了都比是个女人更让他能够接受一点:“女人?你……怎么出仕的?”
祝缨好脾气地解释道:“考上的,当年考的明法科,那时候陛下还没降生。”
冼敬道:“女人怎么能够科考?你怎么作弊入场的?”
祝缨眉毛微挑,口气里带了一点点的诧异:“你是说,获得男人的身份是一种作弊吗?”
冼敬气道:“你不要避重就轻!我说的是男女有别,阴阳有道。你是女子,如何考试?”
“女人考试犯了哪条律法了?”祝缨问。
祝缨几乎从来不与人辩经,水平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她精研律法,是个绝对的讼棍。冼敬及时止住了这个危险的辩论,突然之间他也没有一个万全的、能够处置好眼前局面的办法。
陈萌觑着皇帝的脸色,想要说什么,便见有通报:“陛下,郑相公求见。”
……倒叙……
却说,赵苏等人看到了祝缨留下的奏本,起初也怀疑这是一个玩笑。谁会相信这个呢?
可是祝缨平时虽然和气,也会说笑话,从来都是有分寸的,他们也不敢不理会。
苏喆的心上,仿佛有人把钟楼鼓楼都搬了进去用力地敲击,一声声,钟鼓齐鸣,震荡心灵。她已然相信了八分,祝缨之前的许多行为也都有了解释。为什么愿意支持她阿妈做头人,为什么愿意让女孩子上学、做官。
因为大多数男人不是“不愿意”而是“想不到”,想到了,才轮到愿不愿意。
也只有女子,会那么对待朱大娘子。也只有女子,才能解释“洁身自好”。出入宫禁多了,见识的肮脏事也多。哪怕是宦官,都还做梦娶媳妇儿呢。
苏喆心头慌乱,人也不由自由地颤抖起来,往匣中一看,见里面还有几张纸,抖着手拿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嘱咐:不要贸然进宫,留在外面,相机而动,不行就南下,她自有安排。不过现在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顾同是受到打击最大的一个,声音变了调子:“这是什么意思?老师怎么是女人?她是戏弄我们,还是有什么别的布局?一定是有用意!不会是骗咱们的,对不对?”
苏喆用力地说:“就是你看到的!你现在再惊讶也没用!照着做!既然写在奏本上,八成已经在朝上奏明了!这是一件大事,后果难料,我现在就去准备!你们呢?在这儿等我的信儿,还是先离开这儿避一避?”她想起来了祝缨之前的安排,就要去执行。
赵苏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