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祝缨道:“好了,休息去吧。”
……——
次日一早,她们吃了早饭,也不再卖货,匆匆带上余下的一点货物上马离开,又往下一处走去。
如果能够站在极高的地方、以极佳的视力来看的话,这一片平原在地图上面积并不算大。然而天地宽广,人类何其渺小?不要说沃野千里,人的目力所及,连十里也看不到,因而这一片平原在行人眼中就显得尤其的大。
祝缨这样到过北方大平原的人还罢了,从未离开过梧州的几个随从从最初的兴奋开朗,竟渐渐地生出了一丝畏惧之心来,紧紧地跟着马队,生怕掉队。
平原上的路显然没人用心修过,修过的路与天然踩出来的有明显的差别,但好在地势平坦,千百年来无数人用脚底也算踩出了一条路。路边不远处,不时有些田地,看起来打理得不太能让人满意。
走不多久,田地就消失了,只余大片的荒野。
又走一阵,又看到田地,她们就知道离下一个寨子很近了。田间,一个人挥着鞭子,却不是抽打牛马拉犁,而是惩罚着偷懒的奴隶。奴隶们即使在干着活,手脚也不得自由。
祝青叶看得气闷,祝青君只扫了一眼,又开始丈量距离,她用远处一座高山定标,慢慢与几个算术好些的不时停下来画个图。进入平原之后没多久,队伍里的大部分人都渐渐放弃了记路。
广袤的平原,与迷宫一样的深山,是两种不同的难题!对她们而言,有时候山还好画一点。现在就只剩一个祝青君能画,一个祝缨能看得懂了。
她们并不顺着一条路笔直地走,不时地走上岔路,期间,她们又去过几个寨子。祝缨的规划,不但要去最大的寨子摸底,还要去所谓生金矿看看,对了,还有铁,顺便去隔壁看看盐井……
最后,才是到最大的那个寨子里。田里的稻子、野地里的荒草在她们不断的行进中渐渐变了颜色,由浅绿而至深绿,又慢慢染上了点点的黄。
祝缨终于到了吉玛家最大的寨子外面,这处寨子外墙是石头,占地颇广,符合了“山中大平原”的气派。到得此时,祝缨也算摸清楚了,这片平原面积是无法与北地相比的,上面也散落着几个寨子,有一些人口。其中有一个寨子的位置还是她比较看好的,想建新城的。
这里也不查什么身份——因为也没有什么户籍之类,里面的人却比其他寨子多,不时还能听到西番话,甚至一些不太标准的官话!
它还有客栈!祝缨等人找了个住处,包了个小院儿,此时她们身上的货物已经所剩无几了,地图倒是画得差不多了。祝青君等人为免麻烦,也都作了男子打扮,太阳将她们晒黑了好几层,路丹青的脸上微微有些爆皮。
货少了,祝缨也就不高调贩卖了,她带着祝青君等人出门,慢慢地看着这座城,祝青君一面记路、一面又估算着这里有多少人,真打起来需要怎么进攻才能减少损失……
如是数日,也没有一个头人要叫她们去看货,反而是祝缨看到了一些西番人,竟还听到了有人说奇霞话。想来交通不畅,也只是相对,并不至于让人一点交流也没有的。
她瞄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为防生事,她一声不吭,很快地钻进了人群里。
数日下来,祝缨与祝青君将大寨逛遍,祝缨正想是否见一见头人时,客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祝缨心头一动,快步走出房去,悄悄往声源处看去,忽地心头一动!祝青君突然出现,手里揪着一个人!
祝缨很快记起来,这是一个吉玛的商人!之前她出巡的时候,顺捎带过,还跟人家打听了许多事儿!这次之所以只用自己人,没有另聘向导,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之前打听过了。
祝青君道:“姥,这个人鬼鬼祟祟,盯着咱们,不像好人!”
祝缨指了指声源处,问那个商人道:“是吗?”
祝青君抽出刀来,毫不犹豫地往此人大腿上扎去!这人吓得忙说:“不怪我、不怪我!我只是觉得像!他认出来是大人,就说,要告诉头人……”
祝缨道:“撤!笨重的东西都不要了!”
她们如果只带上马和一点生金,跑路还是很快的。
第468章 鬼话
被祝青君捉住的商人缩作一团,祝青君将刀架在他的胳膊上将人拖进了房里,商人三魂七魄已从天灵盖上冒了一半,将那个想谋取些头人赏赐的同伴全家祖宗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只不敢开口,就怕一开口就被灭口。
好在祝缨等人此时还没到山穷水尽,祝缨将他的下巴一卸,扯了条抹布将他的嘴巴塞了。祝青君配合地对青叶道:“拿绳子来。”
祝青叶见此情形也不多问,抽了条捆货的麻绳将这商人捆了个结实,才问:“姥,这是?”
祝缨道:“暴露行踪了,咱们要赶紧撤。他们人呢?”
原本就准备要走了的,人倒是都在客栈里,祝缨抬手给商人脑袋上来了一下,将此人敲昏,再安排所有人:“丢弃掉笨重的行走,只要随身衣服和马匹,舆图也带上,带些金钱。别的都不要了!走!”
祝青叶有些心疼,道:“姥,咱们的药丸也带些,回家路上万一要吃。”
“行,快!”
各人马上行动了起来,他们的行李本就所剩不多了,祝缨与青君带上了舆图,一行人各背一个随身小包袱,跳墙到了房后,找到马厩、开了后门,从屋后的小巷中撤离。
客栈前门,另一个商人对一个头目模样的壮年男子说:“他们就在这里,我们亲眼看到的,我的兄弟在这里盯着他们。”
“你兄弟呢?”
这人小心地叫了几声,没听到回应,觉得有点不妙,又大声叫他兄弟的名字,依旧没有回应。壮年男子不耐烦了,揪过了店主问道:“有没有一队从东南边过来的商人?”
店主道:“有好几个呢,你找哪个?”
壮年男子擂了店主一拳:“少废话!”商人旁补充地说了相貌,又问自己兄弟。店主还没回答,一个帮忙的伙计说话了:“是不是住在那边独院里的?”
“对对。”
“他们进院子去了。”
壮年男子扒开众人,抢先跑了过去,商人也忙跟着追去,店主怕他们砸坏东西,也拨腿跑,一边跑一边揪着伙计骂:“你又看到什么了?就你长眼了!”
一行人跑到院子前,发现门从里面被插上了,店主出声叫了几声,没人应,拍门,还是没人搭理。壮年男子提开他,一脚踹开了门!
一行人一涌而入,里面安静极了,从院子进屋,只见妆台上的匣子打开着,簪梳都在,桌上的茶杯里还有喝到一半的茶、几包打开的本地的小零食。床上的被子叠得好好的,床单仍然留有坐下的痕迹。
就像是所有人在正常生活,却突然之间都消失了一样。让人心里有些发毛。
突然,一口箱子里发出咚咚的声音,把人吓了一大跳!壮年男子抽出刀,小心地走过去,一刀劈开铜锁,挑开箱盖,看到里面是个捆起来的人!
商人踮起脚瞄过去,突然惊叫:“兄弟!”
壮年男子扯出箱中人,拨了抹布:“人呢?”
“不、不、不知道,跑、跑、跑了!”
壮年男子气得将他又扔回了箱子里!又扯过了店主,问还有没有别的路。
店主也吓着了,哆嗦着说:“没、没有了!”
壮年男子只得拖着两人商人疾风一般又卷回了头人的大屋,头人一挑眉:“是吗?”一旁一个胖胖的绸衣男人说:“看来是她了,如果不是,跑什么?”
头人道:“快!搜!追!”
点起兵士护卫,一面在城中大搜,一面出城寻找。这一片地势平坦,不太有好躲藏的地方。只要一路往南搜索,发现逃跑的人还是比较容易的,至少比钻进山里的人好搜捕。头人的卫士们捉拿逃跑的奴隶经验异常的丰富,就算让祝缨逃出了大寨,也很难逃远。
壮年男子叫上人手,提刀出门,从屋子后面又转出了一个俊俏的年轻女子来,她快步走到了房里。头人看到她,微微一笑:“你来啦?”
年轻女子却笑不出来,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我的仇人来了?”
头人道:“两个跑商的人认出了她来,黑头去抓的时候她已经跑了,我让黑头继续追穷她去了!”
年轻女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双眼睛都开始眨红:“我嫁给你,是因为你答应了为我阿爸阿哥报仇!以前,你说离得远,很难!现在人已经到了这里,总不会再难了吧?你要不答应我,咱们的事就算完,我也不给你做老婆,我嫁一个能为了报仇的好男儿去!”
头人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胖男子识趣地离开,头人自去哄妻子。
好一阵儿,两人开始正常的说话,年轻女子道:“我要用她的头祭祀我阿爸。”
“行。”头人一口答应。
然而,等到第三天,壮年男子回来,却是一个人也没抓到!
祝缨消失了!
年轻女子这几天夜不能寐,闻说壮年男子回来匆匆赶来,没见到有任何一点收拾,不由大失所望:“难道你要用她向她的家人索要金子吗?”
头人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也是这么对壮年男子吩咐的,人带过来,先派商人捎信敲诈一笔赎金,再看后效。
“他们没抓到人!”头人委屈地说。
年轻女子掉下眼泪来,可怜又可爱的样子,她轻轻地别过头,捂着嘴跑掉了。
头人生气地问:“黑头,你认真找了吗?”
黑头冤枉极了:“我们追出了一天一夜,路过的寨子都去过了!地上也没有痕迹,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还能长了翅膀吗?”
……——
翅膀是没有的。
祝缨一行人都骑马,出了客栈就上马往外城外赶,沿途带翻了好几个摊子,背着一路的骂声出了寨子。
祝青君道:“动静有些大,就怕追兵马上就要来了,我带人断后,姥带他们先回。咱们在前面那个门前挂了三个尸首的寨子那儿碰头。”
路丹青道:“还是我来吧!你要保护姥!”
“我来!”祝青君说。
路丹青冷静地道:“有追兵,必须有人殿后。姥一身干系到梧州的安宁,不容有失!咱们这些人里,数你最强,当然是你护送姥回家。”
祝青君摇头道:“这一队人里没有笨蛋也没有废物,但是在一个只走了一遍的陌生地方能够准备认路的,我只相信姥和我自己。你认路也不行!如果要分兵,必须是我与姥各领一队,不能让姥殿后,只能是我!我殿后,还能带人找回去。这是最好的安排!别耽误了!这些兵都是我带来的,你还使不动呢!”
“别吵了!咱们不回家。”祝缨说。
“诶?”
祝缨抬起马鞭往西北一指,笑道:“咱们先往西番的方向去!”
祝青君道:“那往那儿,咱们就没有向导啦!”
祝缨道:“没关系,方向对就可以了。走!”
说着,率先调转马头,绕了一个大弧,再往西番的方向奔驰而去。
到了晚间,他们才在一处山间小屋里住下,这处屋子不大,看起来像是山间猎人留下的,她们将里面略作收拾、安排了岗哨,又寻找水源、顺手打了点野味。点起火来,才有心说话。
祝青君招呼来了叔姪二人,问道:“再往前,你们还听说过什么路途么?”
叔姪二人道:“没有了,只知道他们有贸易。对了,吉玛人不比花帕人,他们有些凶的,西卡其实也凶一点。”
祝缨道:“这是自然,不凶,怎么能在西番手里活下来?咱们只去看一看,还要赶秋收回去呢,不会多停留的。路也好找,我在那大寨里不但听到奇霞话,也听到西番话,既然如此,就是有路可通。等到咱们看过了,这边儿搜捕的劲头也过了,咱们再折返就是。”她说着安抚祝青君的话。
阿苏家与西番的渊源还要追溯到她在京城的时候,两家之间关于茶的交易她在其中也出力不少。阿苏家的茶砖对西番而言是一个不错的补充。不过从梧州到到西番的路途又难又险,走这条路的时候不太多。
更多的时候,是梧州商队能过大船经驿路将茶砖等物经京城等处中转,运到榷场附近。双方的交易也有公开的,也有暗中走私的。这条路虽然远、耗时长,胜在运载量大、更安全。
祝青君反对道:“夜长梦多,且无给养。此处有商人偶遇,焉知番人边镇没人认得您呢?您可是与他们打过交道的!”
路丹青等人都紧张了起来,祝青君道:“何况,本来也没打算必要去西番的,越走越远可不太好。不如咱们再西北走一段就折返!”
祝缨道:“咱们改装就是。一旦有变故,这些邻居也是很重要的人。番人,在这一片,也是算是大国了。不能不防,不可不探。至少要看一看万一他们想插手,多久能赶到。”
大家讨论了一阵儿,祝青君还是拗不过祝缨,只得说:“那每天都要照顾好马匹,到了前面,如果有卖马的,就多买几匹备用,情势不妙就不要留恋,跑回来!”
“好。”
她们休息一夜,再次启程。先往西番的方向去,一路上果然没有追兵,她们还照着之前行事。行不三日,平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还是山。此时已经有些冷了,往山里要再行两日才是西番的地方。
她们在附近买了替换的马,一人双马,开始折返。并不沿原路返回,而是又划一个弧,避开了之前走过的寨子。这一路又发现了一些之前不曾听说的寨子和小路,也算有收获了。
因为身上还金子、有药,一路食宿尚可支应,只是抵达甘县的时候,人人都瘦了一圈,连祝缨都黑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