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她选择在离这片营地有一段距的地方扎营,一则这营地的秩序略有点乱,离远一点好,二则新择之地离新城更近一点,方便去规划、监工。
祝青叶带人扎营,祝缨则往新城查看。林风手足无措:“工程不快。”
祝缨让这营里的人服役,最主要的目的是“给不安定份子找点事做”,因此这个工程在这段时间里快与不快,并不是她最关心的,只要工程质量可以,没停工,就行。
她对林风道:“凡做事,要先想好,做这事是为什么。修城当然是我要的,这几个月,还是为了‘安抚’,能做到让新附之民安静,就不错了。不要这么紧张。”
林风略略松了一口气。
但进了新城之后,他又紧张了起来。这新城里也与他管理的营地一般,有秩序,大家都没乱,还是生活、干活,却又并不清爽,还透着点儿乱。
祝缨认真看了,林风还是照着她照走前的吩咐,一点儿也没改,当时什么样儿,现在还什么样儿地干。
祝缨临时又上手,开始分工:“巫仁,去点料盘帐,苏喆去点人、分片,青雪,去丈量土地不能等墙好了再规划城内。都不用现在动,他们正在干着,语言也不很通、也不很习惯听你们的命令,你们一搅,就乱了。明天一早出工的时候,他们一营,你们依次领人。”
祝缨心里有草稿,但工程需要精确,在动工建房子前,需要重新丈量,确定新幕府的坐标。
一样一样分派完,整个大工地马上变得有条理了。
林风开始摸本子记录,之前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记过这种“笔记”,现在唯恐记漏了一下字。
看他认真,祝缨就额外对他多讲几句:“留你看守,既有一个守字,就是为了安稳,不求剧变,能稳住,你就合格了。我知道你不会乱来,换一个人,说不定有什么新奇大胆想博出彩的念头。但如果一直这么萧归曹随,中间出了毛病还不改,你自己看,也不太好看是不是?”
林风点点头。
“那就不能之前理成什么样,你凑合着就继续用了,你得往下接着理。‘稳’有不同的做法,‘变’也有不同的做法,不在乎这两个字本身,在你怎么体现它们。”
祝缨一次也不多说,看林风差不多记完了,又往旧城去。
旧城里,如果不是祝新乐在管,祝新乐被派往与西番交界守关去了,如今留在这里的是两个千夫长,一个是从祝县出来的,另一个是西卡族半路投靠来的。林风派人来通知他们祝缨到了的时候,两人正一个教、一个学地学写字。
旧城现在也还不用拆,仍然有一部分人住在这里,他们领兵驻扎,一是守着粮仓,二是一旦西番有变,这个旧城就是大家的退步。两人不敢轻离旧城,只在城门外不远等着。
祝缨等人到了,下打了照面儿,祝缨就笑问:“学写字呢?”
两人看了林风一眼,林风莫名其妙:“我没说啊。”
祝缨心道,手上的墨都没擦干净,谁还看不出来呢?
她这回没犯坏心,指了指人家的手。这下可坏了,擦是擦不干净的,要找水,周围也没有,恨不得吐口唾沫去搓……
祝缨道:“好了好了,学写字,很好。进去看看吧。”
旧城有老底在,比新城、营地都像样一点儿,清理出来的大片空地也不曾再建新房,显得空旷而整齐。祝缨询问了还有多少人住在这里等,千夫长们也认真地回答了:“有一千三百户。每天早上他们也上工,留在这儿住的,就让小孩儿也学背识字歌。姥,纸笔不敢要,那个……能、能调点儿书来么?”
祝缨笑道:“那要再过几天啦,得现印。你要多少?”
“那就好,那就好!呃,两百、不,一百、五十本儿也行,不能再少啦。”
祝缨笑笑:“行,来了先尽着你这儿给。”
千夫长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接着就被苏喆看得心头发毛,他扭来扭去,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不妥之处。趁祝缨与搭档说话,小声问:“我怎么了?”
苏喆摸了摸下巴,道:“你这儿还有人,造册了?他们到新城上工吗?一会儿咱们聊聊。小巫姐姐~~~”
巫仁一言不发地站了过来,虽然都是祝县的人,巫仁与这千夫长不熟,她就不说话,蹭着苏喆跟人要籍簿。
祝缨看了,不过一笑。
这一天过得极充实,天擦黑的时候,祝缨回到了自己的大帐,又开了个小会,将白天的安排再落实一下。白天,她只粗略分了几个人干什么,具体怎么干,互相之间是要有配合的,还要细说一说。
主要是他们讨论,祝缨听着,有问题的时候再指正。苏喆、巫仁第一要做的是理顺手上能调动的资源,苏喆的计划是,她想把营地梳理一遍,再讲工地。巫仁就更简单了,主要不跟人打交道。
林风还是新城的临工,同时配合苏喆理营地。
祝缨问道:“还有呢?”
“诶?”
巫仁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春耕!”
“对哦!”
几人又重新讨论,两个百夫人又参与了进来。说到一半,吃了饭,外面又有带了西州土著长者过来的,这是祝缨要的人。
在没有文字记述的地方,“长者”是一笔财富,他的经验可以让祝缨避免许多损失。
两人相谈甚欢。
祝缨不睡,其他人也不敢睡。苏喆等人聚在一处小声议论,千夫长管巫仁讨人情:“那书,可千万帮我提醒一下姥。”
林风则在小声与苏喆讨论:“也不知阿炼他们怎么样了。”
“他还用你担心?”
“我只想他快点儿回来,我自己干这些干不好的,他能做个主官,我给他帮忙应该可以。”
“哟……”
林风皱眉:“哎哎哎。”
苏喆笑道:“这样才像你,那样陪着小心,都不像你了。”
林风道:“不像个傻小子了?”
苏喆也不笑了:“能过几天傻日子,也不错。”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那边,巫仁不跟生人多说话,与千夫长在一起有点别扭,她也不管人家,径直走了过来。千夫长被闪在当地,他的那位搭档凑了上来:“怎么了?他们不理你?”
“你们在说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两人猛地扭头,正看到了一个少女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巫双。
且不论巫双与两个千夫人聊的什么,巫仁在熟人堆里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春耕要统计能干的人。既要筑城、又要种田,我想,他们未必都会种田,先把户籍再筛一筛,会种田的先筛出来……”
林风哀号一声:“阿炼怎么还不回来?”
…………
被他念叨的祝炼也想哀号。
无论是皇帝还是政事堂,着眼的都是“节度使”、“官职”、“品阶”,因为梧州本来就是羁縻,它不是按照正常的编户征的税,税极少,还经常不交,朝廷都不大算它。
做到丞相的人,心眼儿是足够的,包括冼敬,都能找到许多的大义理由来磨祝炼。
譬如,祝缨提交的那一份名单,她自己是个女人,这个是没办法的事。下面两个刺史是男的,行。再往下,各级官员里有四成是女子,这就让朝廷不大能接受了——这也太多了吧?
祝炼一切都以:“我们蛮夷就是这样的,先活下来,再说。”
接着,姚辰英来了,他要征税:“她不能再几年不交税。”
祝炼道:“可以,只要路通了,梧州还是照交。”
姚辰英便说:“节度使与刺史,总要有些区别的。”
“新附之地,草图是画来了,人口统计,您知道的,得花些时间。我们蛮夷,素无文字,都是从头开始,您得容我们几年吧?”
“几年?”
“五年?十年?您想啊,得教会人识字。”
姚辰英才不吃他这一套呢:“缺人是吧?我这儿人多了。”
“我怕他们到南方水土不服,您知道的,北人南下,多有病死的。”
虽然每每都能有理由搪塞,可是对于祝炼而言,姚辰英可比政事堂糟心多了。因为姚辰英决定:“好,那咱们一个州一个州的捋!设州,要有人口,对不对?人口不够,设什么州啊?”
就很烦!
祝炼有些想跟路丹青换一换了,路丹青多少带一点“头人小姐”的脾气,与姚辰英对上,她不弱啊!祝炼有点讨厌自己这个不太会冷脸的性格了。
双方从年前争到年后,直到二月末,才勉强地达成了协议。皇帝终于同意了“安南”而没改成什么“镇南”之类,赵苏依旧得到了梧州刺史,总算祝炼坚持得住,要么全接受、要么全不接受。
当然,代价也是有的——纳税。
三年免征,但是三年之后,得照梧州的例来征。
接下来,就是朝廷派使臣到安南去册封了,祝炼知道这个程序,在与姚辰英谈妥之后,便与路丹青兵分两路,分别前往郑、陈二相府上。
这个使臣,得是“自己人”,至少也得是个愿意为安南说话的人。
第498章 意外
陈萌一听说祝炼上门,头就开始疼了,眼睛鼻子皱到了一块儿,样子怪极了。
陈夫人看他这副怪样,好气又好笑:“至于么?三……呃,那位在京的时候你都没有这样过,快请进来吧,再有什么事儿。我算着日子,他们也快要回去了,许是来辞行的。我准备了些礼物给她家太夫人,单独送了去不太好,正好让他捎回去。”
陈萌道:“你不知道,祝子璋当面没怎么为难过我,这个不一样,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难缠呢?”
“别发牢骚啦,快点儿。”
祝炼于是被请到了小花厅里,朝夫妇二人拜了拜,陈夫人笑道:“我家与你老师是通家之好,你偏这么多礼数,快坐。脚炉子呢?”
陈萌说了一句:“坐吧。”
祝炼才去陈夫人给他指的位子上坐了,仆人又搬来了脚炉。还是陈夫人寒暄,问他这一冬住得可还惯。祝炼道:“多谢夫人关怀。打天还没冷透的时候到京,慢慢适应,还好。”
陈萌道:“我料你也不缺这点儿炭,今天又有什么事啊?”
他上顶着耍脾气的皇帝,下又遇着一口一个蛮夷的祝炼,还不算朝廷的日常事务,糟心得很。
祝炼闻言,将茶盏放下,起身一拱手:“临行前,老师面授机宜,说有件事儿不能写在奏本里,也不要写在信里,要当面向您讲,听听您的意思。您要答应了,咱们再商量怎么办。您要觉得不妥,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陈萌夫妇对望一眼,陈夫人起身对仆人做了个手势,仆人依次退出,陈夫人走在最后。祝炼忙说:“老师说,有大事,本也不必瞒着夫人。”
夫妇二人又望一眼,陈夫人转身坐了回去,示意仆人把门带上。室内昏暗了起来,炭盆的火、烛光,将屋子镀上了一层暖色调。
陈萌问道:“什么事?”
祝炼道:“老师说,您有什么人想往上推一把的么?她可送一场大功劳。”
陈萌警惕了起来:“什么功劳?”
“游说老师,再开一条与京城勾连的驿路,这个功劳,够不够?”祝炼早把这套话在肚里学习了无数次,“如今安南与朝廷的沟通只有一条山间小驿,须经吉远府,吉远府自己离京城还有三千里,安南就更远了。老师教过我,甭管心里亲近不亲近,路远了,心也就不得不远了。如今老师据有安南,若是从腹地另辟一条通往京师的路,岂不美哉?”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就等于多了一条联系的纽带,交流得多了,自然也就亲近了,也比较方便朝廷对安南施加影响。手更容易伸过去。
陈夫人暗暗点头。
陈萌问道:“她是不是又有什么别的打算了?”以上种种道理,做到了丞相的人怎么会不明白?祝缨干的日子虽然短,确确实实是一路杀进政事堂的,她会这么蠢?明明可以当个土皇帝,她要把自己个儿往朝廷手里送?历来“蛮夷”都希望能够开榷场互市以补不足,但是祝缨这样的人,如果执行的话应该是在“边境”开几个口子,没道理说要打通交通。
祝炼道:“朝廷没意思就罢了,您要还这么想,也难怪老师不得不南奔了。说是一片公心您不信,我只好现编一个理由,您听听这样行不行?
也没什么别的打算,反正,这条路总是要修的,是修往京师,还是修到昆达赤的脚下,总要有个选择。安南新遭战火,百废待兴,老师难道就不爱惜民力么?不得已而为之。既然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要做的,就要让更多的人获益。老师,选择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