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祝缨道:“夸张了,扒拉个窝趴着罢了。”
“请。”
两人入帐坐下,邵书新摒退左右,低声道:“郑相公来消息,就要调我回去了。”
不意外,祝缨点点头:“谁接替你?”这么个肥缺,邵书新干得有声有色,这个位子就不可能取消了。多少人等着来抢呢。
“余清泉。”
“他?哈!”
“是吧?好不了。要是个旁的人呢,为了政绩也要老实一阵子。他,自恃甚高,又怄着气,不跟我拧着来就不错了。你说黑的,他一定要说白的。百姓要遭殃喽。”
祝缨道:“我约了江政。”
“那也只能保一地盐价,”说着,邵书新又笑了起来,“不知道这个老古板是跟你走私呢,还是眼看着百姓受苦?”
祝缨道:“莫开玩笑。”
“难道不是事实?”
祝缨道:“回去知会郑相公一声,余清泉要是闹得太过份,请他准备好接任的人。”
“我也想说这个,三千里鸿雁难渡,我将一份账交给您,您便宜行事。”
“我不用那个。”祝缨轻描淡写地说。
邵新书张了张口,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看似无害,也仅仅是看似而已。他愈发的正经了起来:“不知,还有什么话要捎给京里么?”
“彼此保重吧。”
“好。”
邵书新之后,祝缨与吉远府的士绅们单独见了一面,这一面又与先前不同。顾翁等人感念祝缨又给他们的子侄把官职给抢了回来,殷勤之态犹甚从前,自始至终,脖子没有挺硬过。
荆纲看似一派从容,眉间却有深深的折痕,想来也是听说了余清泉的事情。
祝缨请众人入席,先向士绅致谢,继而提及了邵书新要走的事情:“有江使君在,余事不必我操心。唯有盐政,是我能够报答诸位的地方。一切顺利还罢,如若起了变故,只要我在,梧州的盐就不会断,还照原价。安南,不受他们的调遣。”
士绅们的脸上浮出了一点笑意,荆纲犹豫了一下,却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将来,我是说将来,若吉远府缺粮……”
祝缨道:“互通有无。”
便有士绅说他当官儿的真是想得远,吉远是个好地方,风调雨顺的,不会有那样的事情的。但又说:“江使君为官亦不错,只是不知还能在吉远多久。”
祝缨道:“这是实话,我约了他见面,将一些话说开。以后换了刺史呢,我也会与大伙儿一起见新刺史的。”
士绅们更加高兴了。
次日,士绅们先去迎接江政,再将江政拥簇到了祝缨的面前,此时邵书新已然离去。江政显是已经知道邵书新的离任,再见祝缨,他也有些踌躇——他也不大信得过余清泉。
祝缨自然不会说出“不用账本就收拾了他”的话,而是先客客气气地与江政见了礼。再向江政夸了夸吉远士绅“敦厚”,江政道:“也是您与他们相处出来的。”
“你与他们相处得也不坏,大伙儿心里都有数。”
士绅们一齐附和,江政浅笑:“大家都有数,盐也有数,粮也有数。可是,邵公要走了。”
“他已经南下管着盐政有些日子了,郑相公不会把盐政在他手里放太久的。就算郑相公愿意,其他人也要出些难题。吉远府,我始终挂念,无论新来的是谁,我都会盯着的。”
江政犹豫了一下,缓缓地抬起手来作了个揖:“多谢。”
祝缨点了点头。
荆纲打起圆场来:“同殿为臣,都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
江政却总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祝缨等人只作不知,与他宴饮,江政很快就醉了。
次日一早,扶着头起床,驿路快马又送来文书——政事堂询问安南情况,如果另开一条驿路,问江政认为对安南会有什么影响。
她要新开驿路?!!!
江政的宿醉登时醒了!
第506章 眉目
凡事有利有弊,修驿路,不在乎“驿路”而在乎拿驿路做什么。通常而言,于强盛大国,当然能够以此影响小邦,必要时一口吞了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小邦体量小,稍稍蹭点儿大国洒下的鱼食都能吃饱。最后喂出个什么来也不好讲。
端看如何经营。正常的时候,对大国是没什么损失的。
然而一想到现在的安南是在祝缨手里,就让人本能地起了提防之心。
江政看着政事堂发来的公文,心中犹豫不决。他知道其中的好处,更明白其中的风险,对安南,最稳妥的做法就是不理会。就像他一赴任先给梧州封山一样。事实证明祝缨还是有办法的,封着封着封出了一个安南。似乎封又无用?不如接触。
接触之后她会干什么呢?
江政早饭也没心情吃了,静想了一个早上,终于颓然长叹:安南也不肯把实底交出来,怎么判断她接下来会干什么?就算她肯交底,同样的条件,你也猜不到她会干什么。
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最终江政做了个决定,回给政事堂一份公文,认为不该看会对安南有什么影响,还是看看对咱们有什么影响吧!互通有无,能够影响安南是好事。但是江政比较担心的是,修驿路需要人力、物力,请朝廷选派清廉能干的官员来做这件事。不然来个贪暴的,钱粮还在其次,滥用民力搞不好还会闹出新的事端来。
“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江政喃喃地说。
这一天,他也失去了继续与祝缨周旋的劲儿,推说州里还有事,早早地打道回府了。
祝缨也不便在山外多停留,又与吉远士绅道别,士绅们有礼物赠送,祝缨也备了回礼。双方客气了一回,各自回家。
祝缨返回安南时,特意在阿苏县多停留了一天,与苏鸣鸾聊了聊苏喆的事情。阿苏家的家事,她一向管得不多,苏鸣鸾是个有主意的人,不须她多管。但是张仙姑说到祝炼,祝缨不免就要为同样是在自己家长大的苏喆想上一想,苏鸣鸾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呢?苏喆的婚姻还关系到梧州势力的调整,不能不闻不问。
苏鸣鸾显然是想过的:“只求您看好了她,别叫她脑子发昏轻易要结婚就行!歌声入了耳,什么男子我都不在意,我看准了她阿爸,以为能过一辈子,他偏还就早死了。男人,托付不得,还须靠自己。我家这样,怎么能叫她出嫁?好好的,谁肯入赘呢?”
真有一个样样出色的男子肯入赘,苏鸣鸾必要怀疑他不怀好意,图谋阿苏家业。她女儿又不蠢,不需要招一个能干的男人让他掌家。
所以苏鸣鸾也有一个办法:“只要有她看得上的男子,尽管处,我不要她必得结婚,结婚也要入赘我家。孩子只管生,不用避讳,有多少我家都养得起。只请姑姑多多照看她,生孩子是件难事。”
祝缨道:“好。”暗想,苏喆的事情是真不用自己管了。至如其他人,或年纪还小,或还有父母在世,也都不用她管。祝缨只等祝青君剿匪的事告一段落了,让花姐与祝青君聊一聊,便觉得自己这个“长辈”就算尽职了。
她带着一颗轻松的心,从梧州一路西行,途中又视察了两处矿藏、一处盐井,在腊月的时候回到了西州幕府。
…………
幕府里已经有一点年味了,杜大姐指挥着一些杂役搬运布料,动手裁制新年要穿的衣服。幕府从主人到客人再加上帮佣、护卫之类,数目上百,新衣也要裁上好一阵子才能赶得上过年。
她们还要翻拣过年戴的绢花,检收一些跟匠人订好的首饰之类。张仙姑看祝缨回来了,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她总怕祝缨路上再发生什么意外,又跟人打了起来。
人好好地回来了,张仙姑就可以安心过年了。她问祝缨:“你那里还有金钱不?”
祝缨道:“娘要钱做什么?”
“不得给阿霁、阿扑他们过年压岁钱么?还有青君她们,没成家的,就都算孩子,也要给的。”
祝缨后来总能抱回不少金钱,家里就拿这个给亲朋友的小孩儿过年用。现在是没这好事了,张仙姑就问祝缨有没有存货。
祝缨想了一下,道:“这个容易,咱们自己铸就是了。”
铜钱属于铸币,比较复杂,拿金子铸点过年的小件就没那么多要考虑的了,金子她尽有的。安南全部收入,也是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公务的开销,另一部分就是“幕府”也就是祝缨一家的私房。
取出一部分来,让工匠去铸造就成。
张仙姑得了她的话,又问道:“能不能再弄点儿别的?”
祝缨问道:“什么别的?”
张仙姑道:“那日子是紧巴了点儿,不过学堂那儿,好些没爹没妈的孩子,也是要过年的。除了新衣服,再多添一把青钱成不成?”
祝缨道:“当然成啦。也不用巫仁再做账了,就从我房里出。”
“哎!”
祝缨倚着门框,看着张仙姑又乐起来,颤巍巍地忙里忙外,问道:“娘,过完年,不冷不热的时候,咱们再出去逛逛?成不?”
张仙姑拧过身子:“逛街呗,还挑什么?正月逛庙会更热闹。”
“我是说,在安南走一走,看一看。总拘在家里,闷不闷?”
“都行!只要一家人在一块儿。”张仙姑说,她这一辈子到过的地方可真是太多了,停与走已经都不算什么了。能够看一看女儿说了算的地方,那也是极好的。
祝缨微笑道:“那就说定了!”
“花儿姐呢?”
祝缨道:“她当然也一起啦,看看各州县寨子里的学堂,顺便看看郎中们的医术。”
祝缨从去年开始就在计划这件事情了,安南是新打下来的,对百姓的安抚是不能够疏忽的。大面儿上,她分给了大部分普通人土地,让他们摆脱了奴隶的身份,人心还是稳的。但是祝重华的“争”也提醒了她安南并不是乐土,仍然需要她用心经营。
带上母亲,娘儿俩可以不用分开,张仙姑也能透透气,多看看风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张仙姑又问安南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上次看到白鹿是在哪儿,以及会不会给正在剿匪的祝青君“添乱”。
祝缨道:“咱们先不往乱的地方去,先在周围转转。她说哪儿安全了,咱们再去哪儿瞧瞧。我陪着你,不用担心说的话别人听不懂。”
张仙姑笑眯眯地:“我看这有点儿像你才到福禄县的时候,那会儿好啊,我也还跑得动,现在都成累赘喽。”
“什么累赘?”祝缨说,“我怎么不知道?”
张仙姑抓起一把瓜子塞到祝缨的手里:“还有你不知道的事?”说着,又颠儿颠儿地去喊杜大姐来搬金子找匠人了。
…………
祝缨这儿轻松地准备过年,盘算着年后出巡的路线,京城却在为安南的事儿伤脑筋。
安南这个地方,虽然多山,人又穷,不过对于钳制西番确实有用,白放在那里也是可惜。近来种种迹象表明西番又开始不太安份了,如果有可能,朝廷当然是希望能够加强对安南的影响控制。从梧州起,安南还能给朝廷交一点粮帛,虽然不多,但是有,说明这个地方能够维系得下去。朝廷不亏。
因此皇帝与政事堂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个驿路值得修。为此,他们也征询了一些意见。户部尚书姚辰英是极力支持的,并且表示可以与工部协作,规划路线、征发力役、挤出一部分的钱粮来。
姚辰英自然知道,一旦有了工程必然滋生腐败,故而要在一开始就参与进来,从源头上掐住。他算过了,虽然路线还没有完全确定,不过大致上是“裁弯取直”,从京城到梧州——他们对梧州的位置更熟悉一些,便以此处为标的——路线可以缩短一半以上。
这就非常有必要了。
姚辰英道:“南方的一些物产转运,也多了一条路。呃,近来,驿路偶有中断,安南境内,应该比较安全。”他说得含蓄,君臣却听得明白,因为有时候会闹盗匪,不时会有点物流“耽误”的传闻。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安南境内是安全的,并不知道祝缨也在“剿匪”。
接着是由谁主持,如何划定路线,怎么同祝缨接触,预算怎么算之类。郑熹推荐陈放,因为首倡就是他,祝缨能答应他,就是愿意与他说话:“免教派个一窍不通的去,被安南退了回来。又不是没有先例。”
他这儿阴阳怪气,冼敬就反问给陈放一个什么衔才合适。陈放已经做到了刺史,以什么身份修路?工部侍郎的品级都没有他高。
争执间,工部又插了一脚,要派自己人去。
江政的公文又到,他直接戳破了“工程是肥缺”的窗户纸,场面更加混乱了。
皇帝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很多,眼见一时议不出,先让工部拿出一个路线方案与预算出来,抬手拿起另一件奏本。
这本是一个转移话题的动作,但是打开奏本,却又是一件让他生气的事情——余清泉告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