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不过以女子之身做下这样的事业,你的大业是有很大的缺陷的,最大的问题是生存和延续。如果你有资质像你的亲生儿子,那当我没说,如果没有,就一定要小心了。需要慎重地选择继承人,否则,你就瞅瞅御座上坐的那些蠢货吧!
要选择一个可以延续你的志向和事业的人,不然,你死后没多久,安南或许在,你的事业一定会变样,你自己的身后名我估计你也不在乎,你身后会不会被人把坟给铲了都不好说。这个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你现在是据守安南不出,即使通了驿路,我看你也是为了“偷师”而不是效忠朝廷。敢在大殿上直接说自己是女人,你必有别样的反骨。但是安南的实力不足以支撑你现在去逐鹿天下,选择守势是对的。安南虽然偏僻贫瘠,但对你反而是件好事,它易守难攻,保你安全是没问题的。
守,不止是因为兵马粮草人口,还有礼仪制度,你应该也很头疼吧?这是很正常的,因为自从制礼作乐开始,每一代人都会积累一点如何维系这套制度的经验,日积月累,你要面对的是千百年来经过实践检验的可行的经验。相反,反抗的经验,有一点苗头就会被打断,很难积累。
你的那套允许女子做官的制度,很容易就会被千百年积累的潮水一个大浪打没了。延续,你得从根子上开始,不要只盯着“女户”,朝廷也有女户啊,可你看,她一旦有了儿子,户主就变成她儿子了,没用的。为什么?因为制度鼓励男子做户主,女户受歧视。
你得用一套新的,代替之前那套旧的。
血缘还是得讲,但要从把女儿排斥在外,变成把有能力的女儿包含在内。你得定律,确定女儿如果能干,就让她继承家业,生的孩子也算是这一家的,不能辛辛苦苦给外姓人养孩子。得把“这个家没女儿的份儿”变成“这个家女儿有份”。让她有机会与男人做一样的事,受一样的惩奖。到时候会变成有能力的留家里,废物点心去联姻。但是我觉得问题不大。
所以,我看你还得把官民等级给立起来,不要想着拔苗助长,这个道理我想你是懂的,毕竟你是做了丞相才说自己是女人,没有进考场的时候就说自己是女人还非要考试。
女子体力多半不如男子,田间劳作、服兵役等出力的还是男子,非要“劳力者”接受这个,在民间很难的,民间是生儿子多才不会受欺负。
但是“劳心者”拼脑子就不一样了,我的儿孙就不如我的孙女们。让他们干同样的事,孙子不如孙女。做出榜样来,民间自有效仿的。
一味“龟缩不出”也不行,你开驿路想必也是有所体会的。出,不必一定是要你人出去,把你的法传出去也行。想办法,让朝廷许可你的制度,让它记下来,只要落在文字上,以后自有人会在需要的时候引用它作为依据。
要学会留痕迹!
知道你缺书籍,安南那个地方,你想凭一己之力追赶中原百代文明,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让我的孙女带了些书籍给你。我这几个孙女呢,是我的掌珠,既视若珍宝,就不想让她落到别人手里,磨成了粉配成了药,强健了别家人的身体,最后也留不下什么名字。
你要觉得你这个安南能解决好延续的问题,就把我的孙女们留下。也让她们自在地活。
我看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们也不是废物,能够帮到你,就打发给你了,你给她们安排个职位吧。不用特别照顾,你看她们能干什么,就让她们干什么。
你要觉得安南前途未卜,书还是你的,人,你给我送回来,托给陈放就行,让他给孩子带回家来。以后是嫁人死了,还是直接死了,都算我努力过了。
不过你在安南那一套,我怕我活着的时候看着心烦,我死了你不妨做得更狠一点。
好了,就说到这里吧,祝你有个好下场。估计你也不在意,害!我也不在意我自己的下场,倒开始啰嗦起别人来了。
祝缨又看了一眼书籍,很全,列了几百种,其中种植、历法、医学等颇多,又有一些游记,以及刘松年几卷手稿。
“别扭家伙!贫富贵贱还用刻意分吗?一不留神就兼并了。”祝缨将信收好,慢慢走到后面,去看望刘遨等人。
…………
大家都不在刘遨房里,正在刘衍房里尴尬着。
刘遨是长辈,就住在相房,两个侄女一左一右两个厢房,她们各有两口箱子,算是行李比较少的大家闺秀了。幕府的房子比较宽敞,即使是在刘府,她们居住的也并不比这大多少——家里人口多。
因为刘松年高寿,他这一家就没有分家,论排序,刘遨在她这一辈已经排到了十七,故而号“十七娘”。刘昆、刘衍的非行更大。
刘衍对自己房间是很满意的,因为里面连供桌都给她准备好了,素果香烛也有、蒲团也有。她小心地把姐姐的牌位拿出来放好,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幅肖像挂在了墙上,将墙上另一幅字给收了起来。
画才挂好,何月明又拉着苏喆来看她。都是外来人,何月明心理上先亲近几分。
苏喆一看这幅画不由皱一皱眉,一看这幅画的是仕女里有名的蔡文姬,苏喆就要猜一猜这是什么意思。文姬归汉?那我们算什么?
何月明初时不觉,迟了半拍才说:“这是?不能是令姐吧?”
这边说话引来了刘遨等人,几人面面相觑,苏喆硬着头皮说:“这个文姬,还要归汉哈?”
刘遨道:“那是十二娘生前最喜欢的,你也带了来呀?”
刘衍道:“那一幅给她带下去了,这幅是我画的。”
刘遨道:“十二娘是她胞姐,常说,女子未必不如男,譬如蔡邕弟子无数,只有女儿才是传其业者。世上哪有什么样的大事让她做?她说,便是做个狱丞也行,家里怎么会让她做?终不免要嫁人,婚礼前突然病重,然后就死了。我们这些人里,阿翁最喜欢她,比孙子还喜欢,常说她最像自己。要我们过来,可能就是因为她死了吧。”
何月明心道:要是我,怕也是要抑郁的。
苏喆脸上一红,有些懊悔自己刚才的疑心,也不说话了。东厢一片寂静。
祝缨站在七步外看着她们,轻轻咳嗽一声。众女回过神来,七长八短地称呼她。祝缨踱了进去,看着墙上挂着的画像,说:“画得不错。”
苏喆忙说:“是亡者喜欢的。”
祝缨看向那个灵位,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刘振羽。她往上点了香,轻轻地说:“来了就安心住下吧。”
刘遨不知道她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故去的侄女说的,犹豫要不要接话,祝缨转过身来,说:“你猜得没错。”
刘衍轻轻啜泣。祝缨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太翁虽然嘴硬,却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敢认,不像有的人,装瞎。”
刘遨率先行动,先拿手绢把椅子掸了掸,再请祝缨坐下,姑姪三人亲自忙碌。祝缨道:“刘先生把你们托付给我,我来看看你们,不用这么客气,日后就知道了,这府里最不讲这些的。你们先休息,明日咱们去庙里。过几日你们休息好了,咱们再来谈谈你们的安排。”
刘遨道:“谨遵命。”
祝缨又对何月明道:“你回去前,多与她们聊聊,水土、风物怎么适应,消暑取凉之类。她们一应供应虽与府里一样,有些东西未必会用。”
何月明笑道:“是。”
祝缨道:“你们忙吧,一会一起吃个便饭。”说完,又袖着手踱了出去。
何月明与苏喆借机告诉三人府里生活的细节,比如仆人不多,往来的并非家奴之类。姑姪这才知道,祝缨自己用的仆人都很少,安南已废奴,竟不是说说而已。安南的女人既然能做官,自然是能上桌的,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姑姪就能跟幕府的男男女女见面了。
何月明又告诉她们,在安南,许多“礼教”是不成立的,所以三人如果感觉受到了冒犯,可以暂时不要生气,问一问府里的正常人,是不是大家习惯不同。住一阵子之后就能全都明白了。
……
祝缨走到前面就被赵苏等人堵住了,他们都很想知道刘松年此举的意思。论理,不把儿孙弄过来,只有几个女孩子,那就是糊弄。但那是刘松年,送了书籍来,这里是安南,女孩子照样用。
对着一张一张等答案的脸,祝缨道:“一会儿大家一起吃个便饭,你们也都认识认识。刘先生,把她们几个托付过来。先让她们缓缓,我与她们谈过之后,再看你们是否会多几个同僚。”
“哦!”赵苏说。就是两可之间,让刘松年完全寄托在安南,也是不可能,但此老胸怀也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林风笑道:“那以后又要多些能干的人了!”
祝重华道:“学校……”
祝缨道:“你们运气好,有了这三个,我就不与你们抢别人了。”
就是这仨不给了?
祝缨笑笑:“接下来,赵霁他们要去各县任职,不下乡,算不得懂事。你们都回去准备,等着领人吧。”
大家重又高兴起来。
晚饭很快开始了,为了欢迎几位京城娇客,晚饭比之前都更丰富些。姑姪被安排到祝缨下手坐着,三人十分推辞,花姐道:“你们现在是客,只管坐。”
赵苏等人又开始问刘家好不好,道路上辛苦,一个一个的自我介绍,都让她们安心在安南生活。三人看这席面,男女官员都有,也有相邻坐的,也有同坐一席的,都神色坦然。也有借机互相讨价还价的,赵苏要管巫仁要俩人,巫仁不给,说到最后,巫仁埋头装死,一口气吃了一盘炸藕夹。
刘遨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
晚饭后,各自安歇。三人都有些睡不着,刘昆抱了个枕头去敲另外两人的门,三人都凑到了刘遨的床上挤作一堆。只觉得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次日一早,幕府起得早,她们起得也都不晚。刘家也是“诗礼之族”,晚辈免不了晨昏定省,三人都习惯了。
早饭还是与祝缨一起吃,三人留意看着,祝缨也没架子,饮食也不精致。吃完饭便去庙里祭刘松年,法事果然没做完,今天还有一天。
出了庙,刘遨向祝缨道:“还未拜祭太夫人。”
此后,刘遨等人就住在了幕府里,祝炼、赵苏、林风、苏喆都邀他们出门,丧期不能说玩耍,散散心,见一见面还是办得到的。他们都不提正事,只让她们安心住下。
这里的空气很轻松,更轻松的是在与苏喆等人的交谈中,她们得知可以随意出府——核对腰牌就行。可以逛街,注意安全就行,府里还给配了个翻译。她们的官话是不错,架不住街上的官话不咋地。
新奇的日子过了几天,刘遨便主动请缨,交割带回来的书籍。祝缨说让她们休息,几天果然没有催促。三人心中却有事,苏喆林风算故吏,祝缨可不是,她才是主政之人,岂有一直白住着的道理?
三人一合计,借着书籍的事儿与祝缨谈上一谈。
刘衍道:“这……我们还在孝中,说官职的事,未免失礼吧?”
刘昆道:“不说官职,也要说一说我们能做什么吧?总不能这样白住着,那与在家里有什么分别?换个大点的笼子。”
刘遨拍板:“这不是有书籍吗?还有你,天地不也是座大囚笼吗?又打什么机锋?走,求见节帅去。”
……——
祝缨估摸着她们也该来了,因为三人出门买小物件的花费一天比一天少,也不往账上支钱了。回来吃饭的时候也渐像有了心事,晚上支领的油蜡也多了。
三人来求见,祝缨就在书房里见了她们。刘遨先道歉,说:“我们年轻,这几日昏头转向,竟到今日才发现书籍还未交给您。”
祝缨道:“这有什么?是你们带来的东西,你们自会有安排。哪有急着向客人要东西的?”
刘遨试探地问道:“若不是做客呢?祖父让我们,尽力安家,不知您的意思是?”
祝缨反问:“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三人对望一眼,还是刘遨先说:“我们,自是想做一番事业的!您只管考我们,能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无论哪一科,我们都考得。”
她们也打听过了,安南科考,什么都不限制。只要做官的人得把家搬过来,这个也好办,刘昆已经想好了,她们仨,就互为家人。要不就先出一个人去考试,考中了,另两个充作家人。条件就满足了,然后另外两个再考嘛!
刘衍又打了个补丁:“我们还在孝中,请您先考察我们做事。”
祝缨道:“孝中,确实。哦,咱们安南不太在乎这个,给丧假。朝廷也管不着安南的官员休致不休致。不过你们愿意守孝,也是不错的。书籍的事儿,一会与礼曹交割吧。来,我这儿正好有道公文要发给青君,你们拟来,我看一看。”
三人当场被考,颇为紧张,当时书就。祝缨发现刘遨最稳,刘昆不小心写了两个错字,有涂改,刘衍写得最快。
三人写得都不错,首先是格式,相当正规的朝廷公文格式,然后是书法,标准的楷书,最主要的是措词,精确、简明,刘昆还很生动。
祝缨最后认为是刘遨写得最合适。
“十二娘写得比我好多啦。”刘遨说。三人都是叹息。
祝缨又换了一件事考她们,让她们再写一篇关于丰收节的与民同乐,三人又写完。接着,祝缨又考了她们算术题,以及两道判案。
祝缨道:“你们比我这里许多人的学问都好,我既不想埋没你们的学问,更不想埋没你们本人。所以。你们需要更忙更累才行。我需要有人著书立说,为我所用,也需要有人能做些书本之外的实务。可惜那样你们就不能在幕府久留,也要像他们一样到地方上历练。
这些,你们都要想清楚。就先守一年孝,这一年,勘定书籍,帮我审核一下律条,拟一拟公文,熟悉上下,先不授官。一年之后,再给你们定职。”
刘昆问道:“不与别人一同考试了吗?会不会被说不公平?”
举荐荫封之类是常有的,但她们总以为自己既然要做官,便要证明是有能力做这个官,不让人明白看到,这出身就不够“正”,是有些遗憾的。
祝缨笑道:“怎么考呀?我还等着你们中有一个人能够帮我出卷子考别人呢!安南草创,制度至今仍未完备,要靠大家的。给你们半个月,把书籍整理了,然后开始编写蒙书。”
祝缨的算盘打得响,刘松年的家教,想必有不少启蒙的,安南只有一个识字歌,太单薄了。得从三人脑子里抠出点儿东西来。
接下来就是让她们帮忙,把自己拟的律条再看一看,主要是刘松年信里提到的“延续”问题,怎么样用更容易让士人理解、接受的词句,把“女户”的问题给解决掉,免得在这个时候刺激到朝廷,给自己惹事。
三人毕竟年轻,还以为祝缨体贴,既让守孝,又不耽误做事。她们姑姑姐妹一大堆,多半嫁为人妇,只有她们三个运气好,得到南下的机会,当然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当下卯足了劲儿,刘衍每天对着她姐牌位汇报今天又干了什么的时间都缩短了,交割完书籍就开始默写自己开蒙时怎么受教的。
匆匆半月过去,何月明等人早就离开了,三人也在幕府渐渐住得习惯了。
刘遨跟在祝缨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身后又添了两个尾巴——祝彤、林戈,两人也住在府里,更喜欢读兵书,常缠着刘遨给她们讲解。刘遨不懂用兵,读起书来却是头头是道,三人凑在一处,也是其乐融融。
入冬后,府里又发冬衣,三人也与府里一样,她们自己又与丫鬟动手,将样式略修了一修,裁出腰身,更显窈窕。做完之后,心底小有忐忑,恐人说她。哪知穿出去一回,也无人指责她们在孝期里这般讲究,不合礼数,江珍江宝还要拉着她们问怎么改的。
刘昆小心地说:“我比在家瘦了一点,冬衣太宽觉得冷,就贴体修了一下。”然后才是告知方法。
当天晚上,厨房就给三人送了宵夜,让她们多吃点,屯点膘。
刘衍把刘昆按在床上直挠她的腰:“你不会说比在家里更精干了么?明明是更胖了。”
笑闹中,日子走到了春节。三人不合适太热闹,与祝缨一起在房顶上喝酒,看满城烟火。到得次年出孝,祝缨将刘遨留在了身边,将刘昆派到了礼曹,刘衍送到了法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