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祝缨笑笑:“大好?真的?”
“这、这,总是有起色的,如果您一走,这可就……”
“什么事也都不是只靠我一个人的,”祝缨耐心地说,“京城离安南还是太远了,咱们消息不畅,没办法马上应对。青君现在不能太操劳,其他人呢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安南是根本,如果安南不稳,这里的事是推行不下去的。梧州又靠近吉远,情况更复杂。我得回去镇一镇,四周才不敢乱动。”
刘昆心头一沉:“是。我这就去准备,那这府里?朝廷?”
“我来安排。”
“是。”
……——
祝缨先去见岳妙君。
岳妙君近来也忙,见祝缨来找她,笑问:“大忙人,有何事?”
祝缨道:“我打算休致。”
“诶?怎么……”
祝缨笑道:“太后看禁军的眼神儿比看先帝还殷切。”
“不……这……太后心中极敬重你。”
祝缨道:“寿极则辱,为官的生涯也是这般。我要再拖下去,变成一个不肯放权的老糊涂就要受辱了。既然要放权,再留在这里就没意思了。我好久没有扫墓了,昨天梦到我娘,她想我了,我也想她了。”
岳妙君神色黯然,祝缨却很轻松:“我想做的事都做到了,太后这样很好,如果她一直逆来顺受,我才要哭呢!好好帮她,让她坚持下来。我才能走得安心。”
“这就走了呀?”
祝缨道:“该教的我都教了,该演示的我都演示了一遍。后人如何是后人的事,与我无干了。我去见太后,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们了。府里的这些孩子,都留给你们了。”
“我陪你!”
两人一同到了宫中,太后依旧热情:“快来,才做好的点心。”
祝缨吃得很正常,岳妙君却食难下咽。太后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祝缨道:“我打算调祝彤带兵回去,娘娘看,想让谁接替她?”
“走、走、走?我?”这是让她安排自己人了?惊喜来得有点突然,太后一时没接上话。即使贵为太后,她在祝缨面前总是摆不起架子来。
祝缨点点头:“土兵离家这些年,再不回去就该哗变了。不能让他们在京城闹起来,赶紧打发回家种地吧。”
太后的口气非常遗憾:“那她走了,这宫里?”
“看娘娘的意思呀,娘娘想要什么人?我说过的,会把禁军交到娘娘手上,这只是一个开始。”
太后心头一喜,继而一惊:“您今天的话不对劲儿,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祝缨道:“先做些安排,让娘娘先适应,就像咱们之前做的一样。总不能事到临头再想,那样没有能够做成事的。娘娘,凡事要想在前面。”
“是。您说的是。可是现在?宫里使女兵更好。一时到哪里去寻?”
祝缨道:“宫女不是女人吗?学、练。哪有那么娇气的?都是征发来的,只要你想用,怎么用,在你。”
太后道:“那,能不能让祝彤晚些走,等宫女练出来了再说?”
“没用的,没有上过阵、杀过人,练多久都没用。得杀过敌人,经历敌人杀死过自己的同伴,身上才会有杀气。那得有仗让她们打,她们中也要死掉许多人,剩下的才能有点样子。禁军现在的样子,够用了。”
太后扼腕!
祝缨先调祝彤回安南,自己又陆续将宫中防卫安排,连林风也给抽了出来。祝彤领兵南下,是以轮换的名义,因此一路军需给都有保证。
祝彤抵到铁索桥时,祝晴天的又一份情报,连同祝青君的手书也到了:苏鸣鸾、郎锟铻主动请求改土归流。
幕府正在安排此事。
祝缨这才开始将府中的官员另行升迁,男子好办,哪里都做得,将他们一一调走时,外界还在猜测,很是怀疑她是不是又要腾笼换鸟,再选一批女子为官。这让不少人的脸上都带出了焦虑的神情来,只是不敢问到她的面上。一些人腹诽:您再抬举她们,也要看看您的寿数……
女官的去处确实非常少,也须忧虑失去祝缨庇护之后的生活。她们之中,也有在家中被说:“待祝相公老去了,看你怎么办?”
这些风言风语祝缨一直都知道,对此,她只做了一件事——给女官们找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庇护者,再护持个三十年。
祝缨亲自带女官们入宫去见了杨太后:“会维护您名誉的官员,我也准备好了。”
杨太后面带轻笑,夸赞道:“都是能干的女子啊!”命人带去一旁设宴,自己却对祝缨使了眼色,然后起身。
众人以为她是去更衣,都不在意,祝缨也跟了过去。二人进入室内,杨太后便拉住祝缨的袖子:“相公,你这些日子又是安排禁军,又是安排府里的官员,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要休致啦。”
“啊?这怎么使得?”杨太后心头一慌,她是想要个禁军,却从来不曾想过要祝缨离开。这才哪到哪,没到猜忌功臣的时候啊!更没想撵人!
祝缨道:“我想家了,该走了。娘娘也到了自己站出来的时候了,立威得自己来。该告诉娘娘的,我都已经说完了。”
“可是……”
“不是今天就走,还有些时日,您可以慢慢的来。”
“我心里慌得很。”
祝缨笑道:“那是因为您还没有自己走到前面,走出去就好了。您现在不会轻易地被人愚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好,我试试。”杨太后只被稍稍一劝,就干脆地答应了。再拖下去,儿子就得直接掌权了,还有她甚么事?这几年她白学了?
祝缨微笑,自此之后,她在朝上便不说话,由着杨太后施为。她自己却将相府里的财物都作了分配,提前分成数份。也有准备赠给仆人的,也有送给几个丞相的,岳妙君、太后、皇帝等都有。
最用心的是给了相府女官一人准备了一柄短刀。
接着,她便与王叔亮等人分别透露了要休致的消息。如今天下初定,祝缨离开不算坏事。尤其没有了她,女人们没人撑腰,能安生些。然而王叔亮又是个正人君子,总觉得这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心中十分的不自在。
他劝祝缨:“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怎么就走了呢?且安南地处蛮荒,何如京城富足?到了你我这个年纪,也该生活得舒适些,才能有精力做事。”
祝缨道:“你我身份,到了哪里会缺衣少食?朝廷召我回来,为的就是收拾乱局,现在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王叔亮劝了一阵没劝动,问道:“你走之后,谁可为相?”
祝缨道:“你不是已经相中了一些年轻人么?”
王叔亮道:“为州牧、做九卿则可,做丞相,还差一丝。”
祝缨道:“说实话?”
“说实话。”
“都差点儿。”你都看不的人,觉得我能看得上?
王叔亮一声叹息:“还是不得休息么?几家父子相继做丞相,未尝不是国家的不幸啊。我是不如先父的。”
祝缨道:“我看,会有的,只是现在还没冒头。党争太伤根本了,你得容人缓一缓。就是眼前这些,维持还是行的。”
“但愿吧。”
祝缨又连见数人,姚辰英、施季行、陈放等也都苦留她。都被她拒绝了,她现在睡觉都要留一只眼睛睁着南方。
直到祝彤驻扎在铁索桥边的急报传来,祝缨才递上了休致的奏本,三辞三让之后,启程南下。
杨太后带着皇帝亲自送行,问出了那个她也非常想知道的问题:“您离开之后,谁能做丞相呢?”
祝缨道:“娘娘有问正式的官员?我都看不上。要问谁能帮一帮您治理国家,眼前的几位丞相还是有公心的。
如果朝政上又或旁的事情上还有犹豫不决的,不必非要着眼男人。岳夫人看世情看得明白,年轻的娘子们也各有特色,假以时日未必没有成器者。
娘娘,记住,要有延续,不能断了线。否则,你前脚闭了眼,后脚连你的谥文都能被用来骂你。”
杨太后轻吸一口气。
祝缨点了点头,对她身后的岳妙君点了点头。岳妙君一条帕子湿了一半儿,道:“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太匆匆啊!”
刘昆、冷漪等都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岳妙君哭得更厉害了。
祝缨道:“只要天下还是我们的天下,也就不算分别。我们都在一个大一点房子里,只不过互相看不见罢了。”
“还能再见吗?”
“也许。”
……
祝缨一路走得很快,她已经不能骑马疾行,此次乘车,林风等人骑马执刀护卫。祝缨一刻也不敢耽搁,从祝青君与祝晴天二人的情报并不完全吻合来看,要么是幕府有些事被瞒了,要么是祝青君“报喜不报忧”。
无论如何,三个半县被自己人清洗了一遍,都不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的事情。
十五天后,祝缨来到了铁索桥边,与祝彤会合。
对岸,祝青君等人也得到消息来迎。
祝缨下了车,祝彤扶着她走过了铁索桥。桥头上,祝青君为首,后面乌泱泱一大片人头下拜相迎:“恭迎节帅回府!”
祝缨慢慢走了过去,扶起了祝青君:“胖了点儿。月子坐得还行?白翎呢?怎么不照顾着点儿?”
祝青君又哭又笑:“您可算回来了!我、我、我们……”
后面苏喆等人跪了一地,他们自认没有做错什么,然而一看到祝缨,却又不由心虚。想起来外五县是她保留下来的,更是把辩解的腹稿打了无数遍。
“回家吧。”祝缨说。
她没有在这里就开始训斥苏喆等人,这事儿也不是一句半句能够说完的。林戈不好说,苏喆赵苏必有“木已成舟,总不能再劈了当柴烧”的盘算。人先杀了,反正摇不活。刘昆说得很明白了,安南的大势,就是外五县也要编户为民。祝缨用的办法是慢慢消化,他们则是下一剂猛药。
连祝缨都得说,他们看大势是看对了。
回到安南,祝缨才觉得放松了一点,祝青君上了她的车,轻手轻脚地给她盖被。
祝缨道:“不冷。”
祝青君轻声解释:“是我的疏忽,只知道新旧之间必有一较量,没想到这样酷烈。他们还大战了一番,血流成河,又有新仇。但是外五县刺杀在先,是有罪。况且外五县不依本镇法典,照他们的旧俗,这样的骨肉相争,也不算违法。所以,林戈她们复仇,算不得错。林戈的父亲当年,如果不是外逃,也不能算他有错。”
“唔,复仇不算,擅调兵马呢?里外串连呢?”
“我……已经罚过他们了擅离职守了。若问擅调兵马,这罪过可大可小。”
“你罚的什么?我看她们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回去好好过问一下!”
“是。”
“祝融呢?”
“在、在家,她爹看着,安全的。”
“朱妍?红凤?”
“都活着,阿妍断了一臂。”
“唔,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