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山李石
本来一个庆贺侧福晋册封的宴会规模是有限的,有了康熙爷这一句话,雍王府加急往外派帖子,满京城的重臣勋贵都回复说要来。好在圆明园戏楼本就空旷,紧急布置一番,倒也能摆下座椅。
——直到这时候四爷都对当天会发生什么毫无预感。准确说,他对台子上会唱什么玩意儿毫无预感。
他大概知道《女巡按》的剧情,大抵是奸臣瞒着皇帝欺压百姓,青天大老爷为民众做主,奸臣又害死青天,爱民如子的皇帝得知真相把奸臣正法。——非常政治正确!
除了巡按是女的之外没啥惊奇处,四爷兴致勃勃等着看“京剧”。
再说了,一帮女眷都看得津津有味的戏,能有什么问题?
四爷高高兴兴在圆明园招待客人。宾客男女分开,但最后都在戏楼坐定。官客的席位摆在一楼和楼前空地,重臣不论满汉俱都来齐。堂客较少些,基本都是宗室福晋和满洲勋贵之妻。
对于来为一个亲王侧福晋贺喜,女宾们倒是心态比较平和,凌霄如果是四爷抬起来的,可能心里膈应些,但康熙抬举亲封,还特许她呼以皇父,雍王又眼瞅着前程无限,过来听戏倒也没什么怨言。便是有什么怨言,看看底下到齐了的小朝会文武官,也再不露在面儿上的。
三福晋是嫂子,又贵为亲王福晋,堂客里来得最晚。她是被三爷拽着来的,颇有些不情愿,怎么,一个老四家的侧福晋,倒要我给这样的体面?四弟妹是个弥勒佛,那是她没儿子!要是换成我,哼。
她不情不愿过来,上楼一看八福晋一身正红色旗装、发中戴一只正凤,贵气逼人,三福晋一下子就心平气和了。
只等她八弟妹发难。
众人见过三福晋,一起落座。八福晋终于把人都等齐了,早已忍不得,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不阴不阳朝凌霄说:“侧福晋面子真大,前两日佟府公夫人过寿,人也没这么齐全。”一个侧字咬得重。
众人侧目,四福晋一言不发。八福晋瞥一眼她四嫂,心说你倒是学聪明了,也知道我收拾她你不吃亏。
四福晋:你不吃两个亏就不知道谁是真神仙。
凌霄见四福晋低头喝茶,一点要掺和的意思都没有,秒懂,福晋不打算打圆场,那就是等着我单打全场了。
凌霄只一笑:“那说明我这个圣旨亲封的侧福晋份量还是很足的,这不,连八贝勒福晋都来啦。”
“侧福晋名声远扬,我不敢不来。”八福晋盯着她,“如今这四九城里都传,说伺候雍王侧福晋,前程比中个进士还大呢。好端端一个读书人,寒窗十载,比不过没根的奴才伺候雍王内眷!”
此话一出,四福晋脸色骤变,稍微有些政治敏感性的福晋夫人们倒吸一口冷气。
连三福晋心下都是一抖,万万没想到老八福晋这次揣了这样的杀招,几个太监宫女进内务府做些末流的小官,听上去不是事儿,真上称,千斤打不住!
这岂止是阴阳西林觉罗氏,这是八贝勒一党剑指雍王!
不拘一格降人才,不拘一格降人才!能听懂这句诗的读书人,他们心里的人才,可绝不是太监宫女!
凌霄无语地一皱眉,你憋了半天,就想说我用人不公是吧?没有给读书人一个平等的求官机会?挤压了读书人的编制名额?
咱们且不说内务府扩编是企业收归国有,是万年春他们自己做大的饼自己分,就你带清还好意思说人才选拔公平公正?!您要不要数数朝上满汉民族比例啊!
凌霄看她有备而来,是个要纠缠不休的作态,实在懒得跟她墨迹,直接踹门:“八福晋说的是哪里的读书人,是旗人还是汉人?八福晋说的进士,又是哪个科举的进士?”
这话一出口,全场再不懂外头朝事的人,也没人敢吱声。
八旗旗人有自己专门的学校八旗官学,有自己专门的科举翻译科举,考出来也是进士。如果考不上翻译科举,还可以直接考笔帖式、侍卫,一步做官。如果你是觉罗氏或者宗室爱新觉罗氏,那就更好啦,有专门的觉罗缺和宗室缺等着你呢!
八福晋脸红了又白,憋得青紫也没敢接一个字。
啊啊啊这是能说的吗?!
连四福晋都无心为雍王府赢了嘴仗高兴,满心有余悸:以前她还只是一生一代一双人,现在看来,在永和宫和宁寿宫确实是手下留情了……
“一生一代一双人”,词是没毛病的,只是说的地方不对。旗人汉人分榜选材,这是人人心知肚明,却提都不能提的事儿。
继续聊这个话题,以后补缺有什么风吹草动,锅就全是你的了!!等着被宗室们、觉罗们、旗人们骂死!还什么名声,别说八爷的名声了,他们哥几个的名声摞一块儿也扛不住!
勋贵夫人们都听闻过西林觉罗侧福晋在宁寿宫的传说,却没想过今日能再见一回大的。
当日还怀疑西林觉罗侧福晋是不是不想应对太后,故意的。现在看来,要么她谁也不想应对,要么她就是这种手持两把宣花板斧咔咔乱砍的暴力风格……
凌霄在这样的死寂中慢慢喝了半盏茶,心里嫌弃,什么战斗力啊,就这?
她放下茶盏,目光挨个朝福晋和夫人们望过去,只见八福晋憋屈扭头、四福晋垂目不言、三福晋神色复杂,勋贵夫人们连连闪避她的目光,只有她祖宗奶奶十三福晋勉强和她笑了笑。
我的格格啊,您是真猛!
“大家吃茶呀~”凌霄粲然一笑,是个娇俏的少女模样,“一会儿戏开了就只顾看戏啦。”
四福晋轻咳一声,终于在万众期待中开始打圆场:“三嫂可看了今日的戏单,是一出又新又奇的戏,叫《女巡按》呢。”
三福晋:今日的戏怕不是叫《侧福晋》,又新又奇,刺激是真刺激!
为保全大家伙儿,三福晋赶紧配合着把这页往过揭:“这戏名听着就有趣,竟还有女人做巡按吗?”
凌霄笑着接话:“这不是已经有宫女在内务府当差了嘛。”
全场堂客:求求您别说话了!
偏这时雍王府二格格还歪头无知发问:“听说当日皇祖父差点就给侧福晋封了官,可是真的么?”
四福晋熟练地、惨痛地闭了闭眼,我就说,好好的孩子都给你带坏了!
第32章 王孙先试尚方剑
相比于楼上堂客们言语不谐, 楼下官客们就喧闹多了。他们在宫里衙里共事,彼此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今日来赴宴听戏, 难得是一个大社交场子。有混进来交朋友的, 有来和王爷大人们混脸熟的,有趁机逛圆明园的, 哦,也真有单纯来听戏的。
皇十六子胤禄是个喜爱音律的人,听闻那位西林觉罗侧福晋亲自排了新戏,好久之前就惦记着了。入座后看见戏台被下人们称为“大幕”的丈八布匹扎扎实实遮挡着, 他愈发期待, 兴致勃勃问一旁的十三爷:“十三哥看过这出戏吗?”
十三爷遗憾摇头。他近来忙着往南方办蜂窝煤厂的事,也是刚从城里赶过来, 赶来看这出为他们在南方办厂减少阻力的文化宣传戏。
“应当是出好戏。”十三爷心说, 凌霄抄戏肯定是挑着经典剧目抄,他主要期望大孙女抄得稍微克制点, 别再整一出“万马齐喑究可哀”。你祖宗我还能撑得住,你祖宗奶奶七个月身孕来给你捧场, 她肚子里的小祖宗可经不得,多少给点面子吧!
今日天气晴和却无烈日,皇子贵胄们自然是坐在离戏台最近的楼前空地上, 十三爷不由抬头往二楼张望, 只见衣香鬓影珠环翠绕, 勉强找到十三福晋的身影, 看她颇为安然, 才放下心来。
“铛铛铛。”三声锣响,正式开戏, 大幕从中间裂开了口子,往两边徐徐滑动,显露出富丽堂皇的宫殿背景。
后排有继续说话的,前排勤勤恳恳侍奉皇帝的大人们都提起了精神。今天大家是来逛圆明园的吗?不是,是来写观后感给皇帝交作业的,看戏就是办差,办差就得认真看。
然后大人们的脸色就都僵硬了。
公案戏大人们看得多了,判冤决狱,还百姓朗朗青天。那也多是民间纠纷,比如开封府包青天让两个母亲争抢婴儿判断谁是亲妈等等,哪怕剑指皇亲国戚,也就是一个误招东床的驸马陈世美。
您圆明园的公案戏倒好,开场就是王爷、御史、女官为江南造反争论!啊?直接把“土地兼并”抬出来往戏台上演,这合适吗?!出手就是土地兼并,就这还打算给皇帝看?
诗谏没够,排戏继续扎皇帝心肝脾肺肾是吧?!什么魏征行为!
连李光地大学士这样经久了事的老人精都忍不住要望一望雍亲王。在哪儿聚众谋反不好,要“啸聚太湖”,啸聚太湖也罢了,武三思还硬要向武则天奏报说造反的不是姓李的农民,而是李唐儿孙……嘶,四王爷真有英雄胆!
四爷感受到周围此起彼伏望来的目光,摆出他冷面王爷的架势,强撑着直视戏台谁也不理,心中一整个都是崩溃的,开始怀疑整个雍王府后院的风水。
你们!这就是你们女人天天抱着孩子去看的戏吗?!你们天天就看这津津有味一路从雍王府追到圆明园的吗?!
福晋端严、李氏琐碎、年氏温婉、耿氏乖巧、钮钴禄氏木讷……本王对你们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啊!
不对,四爷想,福晋是过来安排宴会的,年氏她们少接触外事掂不清分量,罪魁祸首还是你——凌霄!!我就不该对你放一点心!
我早该知道,一个想把“儿有父王的英雄胆”直接要太子位的曹丕往台上唱的人,心里那是一点数都没有的!
四爷想想差点今儿就在宫里给老爷子演了,庆幸得只想拜佛。
四爷只盼后面剧情能少点刺激,什么江南造反、土地荒,什么安抚百姓、发大兵,我听说大孙女带着我一后院妻妾选角“俊美侠客袁郎”整整选了七天?别浪费人才,咱们老老实实谈情说爱吧!
相比于不尊重客观剧情的他四哥,十三爷就冷静多了。第一幕已经演得很明白了,江南土地兼并严重、百姓逃亡乃至啸聚山林,而根源就是武三思一伙儿压榨江南,谢瑶环领旨巡按江南,人往江南去,根源还得往朝中挖。
以凌霄素来的脾性,十三爷不信她会放过武三思!武则天侄子在凌霄眼里算个屁!
十三爷缓缓往椅背上一靠,爱咋咋地,什么我孙女?雍王府侧福晋,跟我十三贝勒有什么关系呢?
“十三哥!”胤禄压低声音叫他,“十三哥!”
“嗯?”
“这腔真好听!以前没听过这么好的戏!念白好听,唱得也好!不是惯听的小戏子,哎呀,年岁大了气量也足哇,正适合翻这样的腔!”
十三爷:“……”
十三爷怜爱地注视了一眼小弟弟,真好,快好好看戏吧,这满座高朋,只有你是格格的知音啊!
二楼的堂客们也看入了迷,武则天册封谢瑶环巡按江南时,本在讨论内廷女官该不该在御前与王公官员争辩的整个二楼鸦雀无声。
比起诗歌,戏剧蕴含的信息量更大,剧情按着剧作家的心意发展,台下再有意见,也只能看着谢瑶环威风凛凛巡按江南。
直到下一幕在民间行侠的袁郎登台,女人们才又开口说话,没一句是袁郎,叽叽喳喳的全是谢瑶环。她在御前答对真利索,我见着皇上只敢请安的,她就不该妄言朝政,宫婢就该好好侍奉皇上,皇上是武则天欸你让她怎么侍奉嘻嘻嘻……
在一片低声的絮语中,八福晋的神色格外端凝:“你可知道四十七年的事?”
八福晋眼睛望着戏台,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只提“你”,但女人们都悄悄住了声,纷纷看向凌霄。
凌霄也自觉对号入座:“四十七年有什么事?”
“康熙四十七年,”八福晋转头,深深望着凌霄,“苏州太湖,有一和尚诈称朱三太子,纠结起事,欲刺南巡圣驾!”
你真是好胆量!反清复明的事儿都敢掺和!雄辩暗示为什么朱三太子杀了一个又一个怎么杀也杀不完!
凌霄:……??!!
凌霄没有眨眼睛,缓缓移开目光,心中连喊三声卧槽。
哪儿来这么巧的破事啊?什么造反圣地太湖?我凌霄一时英明,就要在此翻车了吗?!
不怕,凌霄暗自做了一个深呼吸,汉人这么排戏,今天首演,明天落进文字狱,而我的姓氏写作西林觉罗,读作/爱新觉罗。
她站起身,向前几步,扶着二楼的栏杆往下看。八福晋都知道的事,底下的权贵们不可能不知道,如此大案,经手处决都是他们干的!
只要楼下官客还没炸营,就不是大事。话又说回来,有这一楼人殷勤来为我贺喜,大清国之中对我又有什么算是大事呢?
太湖算什么,还能比得过洪湖水浪打浪,几十里水路到湘江吗?
……哦,唱串了。
凌霄回头朝八福晋笑,“你只管往下看就是了。”
八福晋挑眉:你是什么意思?
凌霄微笑,不管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我都正有此意!这种能做文章的隐喻,一旦不认,就是心有鬼祟,只要认了么,反倒无事。
谁罗织罪名能罗织到我身上啊~
凌霄:我,雍亲王直辖。要收拾我先过四爷这一关。
她之前梳理戏班子,才知道雍王府之前竟有一伶人因事杀人,判决递到御前,康熙也要给四儿子体面,改斩为流。
就这操蛋的地界儿,凌霄冷笑,就算死,死前再抄一首“我自横刀向天笑”也是功德圆满不枉穿越一遭了!
——楼下正有人想她死。
皇九子胤禟实在很难忍住不把自己代入武三思和他儿子武宏,是,武家这父子俩剥削江南,本贝子号称“财神九”,我手里那么多钱从哪儿来的我不知道吗?
满洲贵胄、前两江总督董鄂氏噶礼也在台下坐着,如坐针毡,看着戏演到武宏在江南胡作非为强买田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雍亲王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对我有多大的意见?就这么想让我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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