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云溪
这和刚才沈烈见礼是不同的,一个是形,一个是神,再就是那份从容了。
眼前女子虽布裙荆钗,却绝不是乡野农妇,哪怕不是世家豪族,也至少应该是庶族出身。
“无需多礼。”他点了个头算是还礼,便不再打量盯着桑萝打量,转而与沈烈道:“那薯蓣取来看看。”
沈烈见他君子,心下松一口气,转身往旁边的柴房去,不多会儿取了一整根足有半人多高的薯蓣出来。
刺史和长史显然也是吃过薯蓣的,但世家公子,哪里见过食物端上餐桌前的样子?和褚其昌差不多,只见过做成药膳的熟食,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薯蓣被端上桌之前的样子。
也不嫌脏,接过去就上下的打量,见上边覆满沙土,还问了问原因,听说是大量存储所用的堆藏法,也很开眼界,想到褚其昌说这东西是种在山地上,转头看了看远处一座整个被清理得快光秃了的山头,问道:“那座山是预备着种薯蓣?”
沈烈点头:“是。”
刺史挑眉:“需要把树都伐了?山地还要松土?”
极耗人力的话,歙州这边现在除了郑家,连头耕牛都寻不出来,也是桩难事。
沈烈摇了摇头,道:“直接种下去也成,但粗种省事,收成相比精种则要差好些。”
长史为虚职,但是却帮着刺史分担了教化和田桑,因此便细问:“精种是怎么个种法?”
家里也无处待客,沈烈索性便把人往山上请,由许掌柜相陪,细说这薯蓣种植的方法。
这一谈足有两刻多钟,从薯蓣喜阴还是喜阳,喜什么土质,如何选种,什么时节种下,肥怎么给,何时收。
长史和沈烈,一个问得多,一个答得细。
刺史听了个全程,问沈烈:“从前只知这薯蓣是药材,为采药人从山中采挖,你们是怎么知道种植法门的?”
许掌柜眼微抬。
沈烈沉吟一瞬,道:“是内子在家中藏书中见过记载,我们避祸山中食物匮乏,正好发现山里有这薯蓣,挖了充饥之外,留了根块种植了起来。”
褚其昌诧异抬眼,不过很快又垂下了眼睫。
陪同过来却一直并不出头的桑萝心下也有几分诧异,抬眼看沈烈,沈烈却冲她微笑了笑。
歙州刺史唇角翘了翘,转而看一直未作声的桑萝,笑问:“不知娘子哪里人氏?”
桑萝这时却是不得不自报家门了,当然,报的是原主的身份。
“东郡人氏。”
长史抬眸,眼里有几分诧异,而后看向刺史,年轻刺史盯着桑萝看了好一会儿,问道:“东郡桑氏?”
这下轮到桑萝愣住,“大人知道桑氏?”
原身家中在东郡算是不错的,但要说声望特别高,高到一说东郡谁都能想起桑氏来,那倒也没到那份上。
刺史笑了笑:“挺巧,内子出自陈留范氏,离东郡不算太远。”
不过想到几年前那场水患东郡受灾极重,刺史未再多言,转了话题与桑萝道:“这薯蓣种植之法甚好,正合歙州推广,娘子可介意将这法子公布出去?”
桑萝自然没什么不乐意的。
“不瞒大人,那几年山中艰难,我手中此法并未藏私,附近几个庄子的百姓都是会的,大人只管推广便是,若需要根块,我们也有存下一些,只是这原是家中存粮,大人若需要的话,也不需钱财,留足我们自家明年开春需要用到的根块,其余的大人给些粮食换取即可。”
她应得爽快,且听这薯蓣不是她一家种植,而是附近几个庄子的村民都有大量种植,这于刺史和长史而言是极大的好消息了。
“好,娘子有一份慈心,我自也不叫你们吃亏,听闻褚参军与你们颇为相熟,这事也不叫其他人接手,后边让褚参军与你们相谈,如何?”
“全凭大人安排。”
刺史笑了起来,他公务忙,也不久留,便就动身下山,临别拍拍沈烈肩膀:“州学不错的,好好学,当今正是用人之际,学成了自有你的前程。”
沈烈不想这位刺史竟知他考过州学,心下诧异,忙躬身相谢。
刺史笑笑,转身离开了大兴庄,行出一段,才与身侧长随道:“回去把我书房中那几卷《尚书注疏》抄录一份给沈家送过去。”
长随一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主子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哪容他一个长随置喙,忙点头应下。
长史听得眉头一跳,他是知道这轻飘飘一句话代表着什么的,侧头问道:“大人很看重那沈烈?”
刺史笑笑:“品行不错,瞧着顺眼,那桑氏与我家妃娘不还是同乡吗?我们这也算半个同乡了,照拂一二。”
走在最后的褚其昌一颗心已经快怦怦跳出胸腔了,太原曾氏的《尚书注疏》啊!!!!
他咕咚咽了口唾沫,沈烈这运道,逆天了!!!!
第226章 合作
继司户参军过来送了份贺礼,这第二日又来了好几个穿官服的,庄子里除了许家人住在靠外,识得不同品级官员服色的不同,又有褚其昌的一句提点,知道来人是谁。
似陈老汉、陈婆子、卢老汉、卢婆子这些人,哪个识得?
正儿八经的庄户人,若非桑萝进了十里村,做起了买卖,他们这些人连县城都极少自己去的,活了一辈子,哪见过几个官?在歙州城落户之前,里正就是他们最常见的官了,再往大一点的,每年交租税时那收粮的斗级就是能压弯他们脊梁的大官。
这又是穿官服的,又是带刀衙役的,早在人往沈家去的时候,各家原本在自家山头干活的就都匆匆往沈家那边靠了,就连大着肚子的冯柳娘都远远跟了过去,最后和另几家人一处,离得沈家不远瞧着,只是看着沈烈和桑萝反应还好,没人靠近。
眼瞧着人在沈家说了会儿话,又上了沈家山头,最后和和气气乐乐呵呵离开了,满庄子人一头雾水。等沈烈和许掌柜把人送出去,都等不住沈烈和许掌柜回来,一股脑的全围到了沈家。
陈婆子先是打量桑萝,见她面色还好,不见异样,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心一松下来,那好奇心就上来了,问道:“阿萝,这又是啥官啊?怎么三个官,官服还三个色?又有红又有绿又有青的?这也是因为阿烈他们考上州学来的?”
陈老汉摇头:“那不能,也没见往许家去呀,还往山上跑。”
陈婆子想说昨天那褚大人也没往许家去,不过想想褚其昌是为了让沈烈和他们家大山进山找人嘛,就没回这嘴。
桑萝笑听着,解释了不同品级官员官服颜色不同,听得陈婆子可好奇:“那哪个官最大?”
“刺史吧。”
“绿色官服那个?”说的正是长史,因为褚其昌她们是知道的,另两个嘛,长史的年纪看着更大。
桑萝摇头:“那位是长史,着深绯色官服的是刺史。”
卢婆子嗬一声:“这样年轻?是最大的官?”
桑萝笑笑,能娶陈留范氏之女,这位刺史自己的出身又怎会差了,官职高低可不看年纪。她赞了一句年轻有为,便把话题转向了正题,说道:“刺史、长史今日一起来,是因昨晚我家里做了道薯蓣,正好褚大人瞧见了,他们是冲这薯蓣种植之法来的。”
把官府可能会用粮食换走各家薯蓣的事说了。
这话一出,没有不高兴的,卢老汉道:“换粮食好,换粮食好,还是吃粮食更习惯一些。”
薯蓣种出来产量是高,尤其今年桑萝换了种种法,收成比他们之前随便往山上空地种要高出许多,所以今年家家都会种薯蓣,且不会少种。
但不会少种那是相对的,实际上现在手里存的一些薯蓣偶尔也是要当主粮来裹腹的。吃了好几年了,吃薯蓣哪有吃正经粮食舒服?官府要用粮食跟他们换,那自然愿意换的。
甘氏精明些,问道:“可有说怎么换了?”
桑萝摇头:“说是交由褚大人办了,想是这一两日就会有信,薯蓣原是药材,价钱应是不低,但那是只靠采药人采挖,大量种植后价钱势必要降下的,且眼下粮价高,所以还真不好说,等着信儿看看吧。”
这话在理的,甘氏她们那天也看了州城里的粮价,就那些陈米虫豆的卖价都颇高。不过听是交给褚其昌的,大伙儿心就安了大半了,褚其昌在大兴庄众人眼中算是个很厚道的官了,旁的不说,从山里往外带人,一家七两半的银钱那是一文没少,奖励的山地也给得痛快。
知道官府来人是好事,也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事,也就没凑在这儿了,各回地里干活去。
其他几家人倒是走了,陈婆子留着没走。
“阿萝,这种块你准备给官府多少?自家留多少种?”
陈大山和周葛昨晚回家把晚间的事是与家里说了的,陈婆子当时就把陈大山一通好夸,在她看来,做差吏什么的,不如跟着桑萝干,哪怕桑萝卖豆腐,她们给种豆呢,陈婆子都觉得踏实。
眼下自然要听听桑萝的安排了,才好知道自家能给官府多少,留多少。
今年在山里,桑萝就试着用一小块地试验精种,精种收成那是真的高,但也费种块,陈婆子思量着,道:“我记着你今年春有三亩精种的地是下了差不多有二百斤的种块?”
他们逃进山里时家里有秤的,这些东西置办起来不便宜,没谁舍得丢,也是带了的,当然,家里用的小秤,自然不会把所有要种的种块都称一称,只称个大概,大多是靠估量着算的。
桑萝点头,“对,今年只是试试,明年准备把地分作几块,再试试不同种植密度长得怎样,产量如何。不过眼下歙州这个情况,官府也不容易,我准备这趟带出来的四五百斤薯蓣都给官府,自家种块就用还留在山里的那一批了。”
她们出来得匆忙,外边忙着开地,几个好手又一直忙着帮官府招揽山民出来,所以内围山谷里各家现在都还藏着不少东西没往外带的,粮食、薯蓣,养在山谷里的羊。
陈婆子一下瞪大了眼:“你们在山里不是还有七八百斤的薯蓣?准备都用来做种块?”
而且,听话听音,合着桑萝原本准备把一千二三百斤薯蓣全作种块给种了????
老太太给惊得不轻,须知桑萝今年粗种的那些不说,精种的三亩地,大伙儿都给估过,一亩收了得有三百余斤。
她要是把一千多斤薯蓣都做种,原谅陈婆子,这辈子没算过那么大的数,根本算不出来这是能种多少地,能收多少薯蓣了。
一千二三百斤算不出来,七八百斤老太太还是能算的,因为今年桑萝就是差不多七十斤种块种一亩地,七八百斤,就算是七百斤好了,十亩地,那不就是三千斤????
三千斤啊!!!
陈婆子想象一下那得有多少,摸着自己咚咚直跳的心口:“你种那么多,可怎么吃得完?就算是卖,这东西挖出来后最多也只存得住半年,要是没卖完,那不得坏了?而且家家都种薯蓣了,到时往哪卖去?”
老太太已经开始操心上了,又知道桑萝做事从来有章程,稳了稳,问道:“阿萝你与我说说,你这薯蓣是有稳稳能卖出去的法子,还是能做成久存不坏的东西?”
桑萝轻笑,她和陈家素来亲近,尤其是陈婆子,索性拉着老太太往灶屋去说话:“阿奶,昨天大山哥说你们家的山地跟着我们家一样打理呢,他和阿葛回家都跟您说了吧?”
“说了,这事做得对,再没有比跟着你稳当的了,阿奶也谢谢你肯应下。”
老太太其实知道,大山和沈烈的关系是其一,这么些年,阿萝这孩子其实一直惦着她和老头子当年送上去的那点米和糖水。
桑萝道:“咱不说这客气话,种东西养东西有风险的事我也跟大山哥和嫂子说了,想来您也知道。”
陈婆子点头:“知道,知道,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就算种地那也得看天赏饭吃呢,这都清楚的。”
话到这里,正好已经进了灶屋,桑萝也不需要多说别的了,直奔主题,道:“有桩事我正要跟您商量的,我也不瞒您,这薯蓣可不只咱们现在这样的吃法,叫您说着了,这东西能做成好销出去的吃食。”
陈婆子眼睛一亮:“你细说说。”
桑萝笑,道:“这东西能做薯蓣粉,也能做薯蓣面条,不管是鲜面条还是能存放更久的干面条都成,不过眼下还做不了,得有面粉才成,我准备到明年薯蓣收成上来后,想法子在州城东市租个铺子下来,到时咱就经营这个,这营生咱们两家合着做,我出方子和铺子,您家做面条和往外售卖,您看怎样?”
“合伙?把方子教给我们?”陈婆子来之前以为自家能把原料卖给桑萝就不错的,她们家就赚个种地的钱,现在听着方子也教给她,登时有些傻眼。
“是,您也知道,我家人少,做面条也是要气力的,您看我和阿宁哪一个像是能天天干这活儿的?我有方子,您家有人,方子给您家里我也信得过,所以我觉着咱们两家合伙做是最好的,因而这薯蓣还真不怕多,销得出去,我要为难的反倒是面粉,不过真正做这东西,最快也是明年冬了,想是也能买得到了,家里的三十亩地我准备回头也种一些麦子。”
在她自己那个时空,北方是只能种一茬玫子,南方是能种两茬作物的,一茬稻子,再种一茬冬小麦,虽则在这边好像没人这么种,大多是和豆子轮着种,也是有地力不济的担心。
但桑萝准备试试。
她们今年出来得算是迟了些,地没开出来,没赶上趟。
陈婆子还跟做梦似的:“真带我们合伙儿干啊?”
方子啊,这东西不该好好捂着的吗?
不过她也很清楚,家里孩子们心思都是正的,就是周葛这个孙媳妇也很好,没人会动什么歪心思,想到这里腰背挺了起来,拍拍胸脯:“阿萝你放心,你信得着我们,这方子我们指定守得好好的,合伙要是停了,我们自家也绝对不占用。”
说到这里又连呸两声:“说的什么,这样好的营生,合伙哪里会停,长长久久经营下去才对。”
桑萝听得笑:“也是未可知的,往后有更好的前程,到时便是停了也不可惜。”
这是好话,陈婆子听得是眉开眼笑,道:“那我今年薯蓣多种些?就是我们家薯蓣可没你家收得多,这样一来,能给官府的也就不算多了,顶多给个一百斤左右换粮食吃,再多我就不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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