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有青木
傅知弦知道她生气了,但也不愿就此放弃,只能沉默不语,马车内一片静谧,胶着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偏偏身处其中的两人面色镇定,仿佛毫无察觉。
马车一路西行,转眼便到了长公主府,正要进门之时突然一个急停,冯乐真身形一晃,下一瞬便被傅知弦护在身后。
“发生何事?”傅知弦沉声问。
“回傅大人,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在前头摔了一跤,吓着了拉车的马匹。”阿叶隔着车帘回答。
傅知弦松了口气,回眸看向冯乐真。
冯乐真垂眸,直接掀开车帘便要下车,阿叶赶紧上前搀扶。下脚凳时,她随意抬眸,余光突然瞥见路边跪着的几人里,有一道竹柏般挺拔的身影,她身形一顿,突然停在了脚凳的最后一道台阶上。
“殿下?”阿叶轻声唤她。
冯乐真抬手,示意她安静。
跪着的人像其他奴仆一般,身着灰色布衣,后背消瘦挺拔,如一截竹柏藏匿于人群当中。
周围一片安静,跪着的人垂着眼眸,只勉强看得到面前的两块地砖,而在安静过后,一片华丽的裙摆突然出现在视线里。
“抬头。”
头顶传来她沉悦的声音,跪着的人后背倏然绷紧,片刻之后缓慢抬头,沉静干净的眉眼便暴露在她眼中。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片刻,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4章
冯乐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亲自画了画像、又郑重交给秦婉去找了好几天的人,竟然就在自己的长公主府里做仆役。
冯乐真视线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衣领上,突然想起他前世来救自己时,似乎穿的也是这身,只不过当时和了血跟泥,有些瞧不出原本的样子。
而如今再见,他虽没受那些重伤,却也十分狼狈,脸上、手腕都有细碎的擦伤,裤腿也被石板地磨破,显然是摔得不轻,也不知发旧的衣裳下,还有多少伤处。
冯乐真盯着他眼角下的擦伤看了半晌,问:“本宫为何没见过你?”
他喉结动了动,还未开口说话,阿叶便主动解释了:“长公主府仆役三百,像这样的三等仆役,连前院都不配进,殿下没见过也是正常,今日若非车夫走了后门,殿下也看不见此人。”
原来如此。
冯乐真扬唇:“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他的声音透着紧绷,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奴才名叫陈尽安。”
“陈尽安……”冯乐真低声重复,总觉得有些熟悉。
“大胆奴才,竟敢欺瞒殿下,你分明叫陈犬,哪是什么陈尽安!”他旁边跪着的人忍不住辩驳。
冯乐真随意地扫了那人一眼,那人颤了颤,连忙趴在地上:“奴、奴才不愿听他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才不得已出言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啊,”冯乐真红唇轻启,“想起来了,这名字还是本宫所赐。”
三年前,她负责调查一起坑骗少年人做黑工的案子,他便是受害的少年之一。救出他时,他已经被关在砖窑做了半年苦力,十六岁的年纪只有十三岁的身量。
其他被救出的人要么神情痴傻,要么嚎啕崩溃,唯有他只是沉默,一双眼睛却是平静,显然并未被漫长的折磨毁掉心性。小小年纪便坚韧如此,她当时就生了兴趣,得知他父母早亡无处可去后,便让他来长公主府做工了。
再之后,她事务繁忙,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原来是你。”冯乐真看着沉默安静的人,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三年一过,他已从稚嫩的笋儿,长成劲瘦修长的竹子,也难怪她再见他,只是觉得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他是谁。
听她说想起自己,陈尽安死水的眼眸突然泛起一点波动,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郑重地朝她一拜。
“怎么这么憨。”阿叶忍不住笑。
冯乐真也乐:“本宫分明给你取了新名,怎么你还在用原名,难不成是觉得本宫取的不好?”
她记性不算差,一想起他的身份,许多事便跟着想了起来。当初她嫌陈犬这个名字太粗糙,便亲自赐名陈尽安,可看其他人方才的反应,分明只知陈犬,不知陈尽安,说明他在府中三年,一直没有用过她赐的名字。
“不是……”陈尽安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
冯乐真回头看向一直安静等在后面的傅知弦:“你可还认得他?”
陈尽安错过了解释的时机,便不说话了。
傅知弦眉眼微动,随意看了他一眼:“有些印象。”
“那时初将他带进府中,本宫还说他眉眼俊俏,等再长个几岁,可以给本宫做侍夫,你当时说什么来着?”冯乐真噙着笑与傅知弦闲谈,仿佛马车内的龃龉已经不复存在。
傅知弦也好似一切没发生过:“我说,殿下高兴就好,我没什么意见。”
冯乐真颔首:“如此,今晚就让他来侍候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她,唯有陈尽安垂着眼,似乎没有半点波动。
一片死寂中,傅知弦静静与她对视,许久才笑了一声:“殿下高兴就好。”
“那便这样定了。”冯乐真不再看他,一抬手阿叶立刻上前扶住,两人一同往前院走。
走出十余米后,冯乐真的声音再次传来:“陈尽安,过来。”
陈尽安立刻起身,垂着眼眸跟了过去。先前控告陈尽安的人脸色惨白,跌跌撞撞爬着离开,偌大的后院门口,转眼只剩傅知弦一人。
不知不觉已经月色满庭院,京都的夏夜多少要比白日凉快些的,可惜主寝内燃了灯烛,比起白天反而更添一分热气。
婢女们铺床叠被、关窗点香一片繁忙,冯乐真坐在梳妆台前,阿叶和其他两个丫鬟一并为她拆解发髻。满屋子十余人,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唯有陈尽安孤零零站在门口,清瘦的脸上不见局促,好像一株坚韧的竹,插在哪里都能活。
“殿下,还是叫人送个冰鉴来吧,这么热的天儿,您哪能受得了。”阿叶擦擦脸上的细汗,苦口婆心地劝。
冯乐真眨了眨眼:“本宫不觉得热呀。”
“您都出汗了!”阿叶头疼。
冯乐真:“本宫就喜欢这种热腾腾的滋味。”
阿叶:“……”改日一定要请隐退的崔太医过府!
劝不了冰鉴,她只能换个话题,“殿下,您今晚真要他侍候吗?”
冯乐真:“不行?”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方才下面的人来报,傅大人并未离开,眼下就在咱们院子里站着,您要是让别人侍候,他得多伤心呀。”阿叶叹息。
冯乐真扬唇:“那该如何,让他离开?”
阿叶一顿:“他若离开,您是不是该不高兴了?”
“是。”冯乐真回答。
阿叶讪讪:“那还是让傅大人伤心吧。”
相比之下,还是自家殿下的心情更重要。
冯乐真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从桌上捡了一支发钗递给她:“赏。”
“多谢殿下。”阿叶笑着接过。
两人闲谈并未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都传到了陈尽安耳朵里,冯乐真从镜中看了他一眼,眉眼沉静,无喜无怒,只是在不经意间与镜中的她对视后,生出一些不知所措。
冯乐真唇角顿时扬起。
梳洗结束,阿叶带着婢女们鱼贯而出,体贴地从外面关上门后便要离开,却迎面对上了傅知弦的视线。
阿叶心虚一瞬,硬着头皮走上前行礼:“傅大人。”
“殿下要休息了?”傅知弦问。
“……是。”
傅知弦眼皮微动,抬眸看向紧闭的房门,屋里的灯透过窗纸落在他眼中,化作一片细碎的光。矜贵风雅的京都第一公子,此刻身着锦缎衣袍,本该意气风发,却透着一股清冷与孤寂。
阿叶有些不忍,低声劝道:“傅大人若是无事,还是先回去吧。”
傅知弦回神,浅笑:“无妨,我在这儿等她就是。”
“可是殿下……”
“今日在马车上惹她生气了,总得将人哄好了再走。”傅知弦打断她,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阿叶因他眼眸中的波光晃了一下神,一边恭敬退下,一边心道殿下哟,您可真是造孽,放着上好的佳玉不要,偏偏喜欢灰扑扑的石头。
造孽的殿下打了个哈欠,懒倦地坐到床前脚踏上,再看门口站着的人依然低着头,便噙着笑开口:“抬头。”
陈尽安慢吞吞抬头,看到她只着单衣乌发披身后,又僵硬地垂下眼。
“过来。”冯乐真好整以暇。
陈尽安后背更加僵直,沉默片刻后朝她走去。
这一走,冯乐真才发现他的右腿有些跛。
“脚怎么了?”她蹙眉问。
陈尽安:“摔的。”
“府中的路面十分平坦,好好的怎会摔成这样,”冯乐真也不等他回答,心里和明镜似的,“被人推了?”
陈尽安眼眸微动。
冯乐真笑笑,随意从床边取了一根勾床幔的绣棍,抬手指向他:“本宫只学了些空架子,你只需闪躲,切莫还手。”
陈尽安一愣,没等回过神来,棍子便点在了他的心口上。
“专心。”冯乐真脸上笑意淡去,反手刺向他腰间。
陈尽安勉强躲过,棍子却打在了他的腿上。
两三招便试探出,他半点武学基础都没有……连天牢这种地方都敢只身去闯,还以为是什么世外高人,合着只是舍得豁出性命的小疯子。冯乐真无奈笑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原名叫陈犬。”
“是。”
“你们老家有一个说法,名字越贱便越好养活,所以你父母为你取了这个名字。”冯乐真托腮,复述他当年说过的话。
陈尽安低着头:“是。”
“本宫当时听了这名字的来源后,是怎么同你说的?”冯乐真问。
陈尽安:“……殿下说,父母爱子,如此取名是好意,可在京都城这种地方,名字太贱易招人取笑轻视,不如留作小名,殿下再为奴才另赐名讳。”
“所以,是本宫自作主张了?”冯乐真问。
“……不是,”陈尽安喉结颤了颤,半晌才慢吞吞开口,“奴才喜欢新名字。”
“那为何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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