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颠勺大师
他仓惶闭上双目,可乔迟却有气无力的催促。
“快点,人都要死啦。”
他便只好又睁开眼,但伸出去的手,指尖止不住的颤抖。
她的额角满是汗水,她的眼角泛红,她的唇色惨白。
她很痛,但再也没有叫过一声痛。
像是眼前纱帘被缓缓拉开,面前人的真实模样落到他的眼底,那双疲惫低垂的眼,那瓣失去血色的唇,那具汗湿颤抖的身躯……
佛言四大皆空,可为何他心跳如鼓,都道是诸相不净,为何他心绪不宁。
竹屋外,檐雨淅淅沥沥,竹屋内,卧榻上,他俯身为她缠上最后一层绷带。
“应二,假和尚,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她虚弱的笑道。
于是他抬起眼眸,再次看向她。或许天气闷热,他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滑过,有的没入衣领,有的滴落褥中。
“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算劳苦功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她问。
他想了又想,静默摇头。
“长这么大,没被女人亲过吧。”
她眯着眼,上下扫了他两眼,又露出那种他最熟悉的恶作剧般的笑,还没等他做任何反应,她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仰头吻在了他的唇角。
顷刻之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记得唇上濡湿,只记得鼻间暖香,只看到眼前那张苍白清秀的脸。
心又跳了起来,跳得很快,像是要撞破他的胸腔。
“这算我赏你的。”她抬眸看他,“现在你该回礼了。应二,亲我。”
他撑起身,落荒而逃。
竹屋之外,檐雨不休。
他立在檐下,在狂风骤雨中,举起颤抖的手,缓缓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乔迟说他是个长头发的假和尚,不要假惺惺,师父说佛在心里,不在口中,因此这句“阿弥陀佛”已经许久不念,可此刻他的心如雨中竹林一般慌乱。要念,要念,要一遍又一遍,挂在嘴边。
一阵清风夹着雨丝从檐外吹来,摇动檐下风铃,吹皱门旁石坛内一池静水……
他拧起眉,闭上眼,耳畔是竹林簌簌,潇潇雨声,眼前却是她的眼角笑意,身上汗痕。
行差踏错,竟是心魔已生……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应元珩娶了乔姻,乔姻有了身孕。乔迟依然扮做男装,风里来雨里去为应元珩打点上下。
徐妙知道那日是应云渡为乔迟上了药,气得要拿刀把他切成三百六十五块,丢进江里喂鳄鱼,乔迟把她拦下来。
不知阁里,詹事楼中。
“妙娘,妙娘!你把他杀了谁来为我打理不知阁?妙娘,你听我这一次,以后你来做老大,我都听你的。”乔迟循循善诱。
徐妙用刀尖指着一旁埋头做事的应云渡,看他的眼神好似看流氓泼皮,“他占了你便宜,我要杀他灭口!”
“别别,人家是出家人,四大皆空的。”乔迟无奈的劝道。
应云渡手下的动作凝滞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自然。
良久,他忍不住抬起头看了正和徐妙拌嘴的乔迟一眼。看着面前的她,嬉笑怒骂,生动鲜妍,他本该为她感到高兴的,可不知为何,只觉得舌尖一丝苦涩正悄无声息的蔓延开。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朝堂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四皇子应元珩在乔迟的辅助下,势头大好,可三皇子应明宇不愿被其压制,便将不知阁与摘星处这两个江湖之中的庞然巨物竟然暗中支持四皇子一事摆到了九五至尊面前。天子震怒,派出大军围剿过来。
或许这些大奉军中,许多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乔迟的下属,是随她一起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友,是荣辱与共、生死可托的袍泽……在这里,他们依然是官,可她却成了见不得光的贼。
昔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受万人敬仰爱戴的淮阴侯变得落魄狼狈。她自身难保,却还想要保全身边的人,她支开了徐妙,也支开了他,以自己瘦削的身躯扛着大军的围剿,在暴雨里奔逃,在泥沼里奔逃,使尽了浑身解数,最后还是被大奉军擒住。
关键时刻,他及时赶回,挡在挥向她的刀前。
“谁敢拦我?我是大奉二皇子应云渡,应离阔是我的父亲,我命你们放人!”
校场之上,应云渡颤着手将满身是血的她扶起来,扶着靠在自己的肩上,那双一向疏淡的眼里满是愤怒和惊慌。
差一点,差一点她就死了,差一点她就死在他的面前了!
“咳,咳,皇子殿下,好大的官威啊。”乔迟身受重伤,满脸惨白,竟还是忍不住开玩笑。
应云渡生气的问:“为何将我支开?我是天子的儿子,他们不会拿我怎样,倘若我在你身边……”
“天家无父子,你不了解你的爹。”乔迟摇了摇头,神情疲惫:“别掺和这摊混水,回你的瑶光山吧。”
大奉军把乔迟押入了大牢,她伤得很重,他为她上了药,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地牢昏暗潮湿,气味浊闷不堪。
乔迟靠在木栏上,恢复了一些力气,又开始不着调:“这一世算是又搞砸了,说不准我很快就会死。”
“死了以后,下一世,本楼主就做个大将军。位高权重、万人之上,金印紫绶、国之柱梁,所有人都得跪在我面前,所有人,咳咳,所有人都不能对我指指点点。”
应云渡闻言,深深的看了一眼她的侧颜,声音不自觉的温柔下来:“如果你要做将军,会是一个很厉害的将军。不过……”他笑了笑,像是在自嘲,“我不会让你死。”
乔迟又问:“如果有下一世,你要做什么,还是和尚?”
“对,还是和尚。”应云渡神情平和的点头。
乔迟扭过头来看他,认真道:“那你要像这一世一样正常,否则,本楼主一定狠狠地收拾你。”
“还有,我的大名,叫做乔知予……”
那一天过后,乔迟没有好好呆在大牢里等着应云渡救她出来。
她逃了,逃到了四皇子的府邸,逃去见她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应云渡再赶到那里时,只看到漫天大雪里,乔迟躺倒在雪地上,身上扎着匕首,身下是不断洇开的殷红的血,姻姻两手是血,满脸是泪的守在她的身边。
“乔迟!”他仓惶的跪倒在她身边,想要把她救回来。
可她腰腹的伤口太大,冒着热气的血不断从里面涌出,无论怎样都止不住。清秀的脸上,青黑的死气已现。
“姻姻,为,什么?”乔迟躺在雪地里,睁着眼,缓缓呼尽了最后一口活气。
“因为……我是人啊。因为我是人,可你只是把我当做工具罢了。”
乔姻看着地上的乔迟,脸上的神情似笑还哭,“叔父,你从来没有对我笑过,也从来没有爱过我。你催我成婚,催我生子,说是对我好,可我知道,你的心是冷的,你只是把我当做工具罢了!”
“我不期待任何人的真心,我乔姻也不要真心,我要至高无上的权势,我要生下皇子的儿子,让他成为世上最尊贵的人。我是他永远的母亲,只有他会永远爱我,不像女儿会出嫁,不像丈夫会纳妾,也不像你……一边给我最好的,一边,却瞧不上我。”
乔姻顿了顿,想是想要压抑住心中愤懑,可还是哭出了声:“我也不想这样,是你教的!叔父,你把我当做工具,我也就这样对你,开心吗?痛吗?”
“这么多年,我这么听话,这么想要讨好你,所有人都喜欢姻姻,可是叔父,你为什么连笑都不对我笑一下?我恨你,我好恨你!”
“谁不爱我乔姻,谁就该杀!你们都是贱人,全都该死,全都该死!全部都该成为我儿的垫脚石!”
雪地之上,应云渡颤着手擦去怀中人脸上的血痕,看着她逐渐冰冷的躯体,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人撕去一片血淋淋的肉,疼得他眼前发黑、胸间窒闷。
“乔迟……”
不该是这样,明明不该是这样……
她此生明明少造了这么多杀业,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难道做好人反倒该横死,做恶人益寿连年,这是什么道理?
天道,轮回?谁来解释?
因缘,业报?属实可笑!
如果这就是她命定的结局,一辈子潜行暗处,被本该成为战友的将士围剿,最后死于至亲手里。那这命,他就要替她彻底改过!
胸口的莲花铜镜隐隐发烫,顷刻之间,眼前光芒大盛。
光芒之间,他垂眸看向怀中女子苍白的脸,悲伤的眼底隐藏着难以觉察的情愫。
要为你,种善因,结善果。
于诸惑业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
第30章 第三十癫
这一个世界,没有淮阴侯,没有摘星处,没有不知阁,自然也不会有应云渡熟悉的那个乔迟乔知予。
摘星处与不知阁原本所在的据点,空空如也,盛京淮阴乔氏的家主,另有其人。
应云渡站在大千世界中央,望着四周人潮汹涌,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将他席卷而去。
蕉中覆处应无鹿,汉上从来不见花。
是否一切只是幻中生幻,无论一身戾气的淮阴侯,还是狡黠聪慧的摘星处楼主,都只是他在莲花铜镜中看到的一场幻影?如果说世界只是一场纸上风月,那这亦真亦假风月中,是否真的曾经有过她?
他举起双手,缓缓合十,口称陀佛,可诸天神佛并没有给他回答。
“二皇子殿下,您就听老奴一句劝,回宫吧。”王福公公跟在他身侧,劝了又劝。
“找人呐,不是您这个找法,要画像,要贴榜,还要布下悬赏。回宫,让大家伙帮您找吧,陛下他挂念您已久了。”
应云渡无处可去,只好随王福回了皇城,做上了从未真正做过的天家子弟。
这个世界的至尊已经垂垂老矣,言谈之间舐犊之情深深,可当他抬起头,在那张威严莫测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温情,只在那双如鹰隼的眼眸里,看到剑戟森森,看到尔虞我诈,看到一环扣一环的戒备、审视与谋算。
至尊是天子,不再是他的父亲,在至尊布下的偌大的棋盘中,他也变成了一枚棋。
他被扶上了储位,成了大奉的太子,天下的储君。
“……嫡长子应云渡,为宗室首嗣,天意所属,兹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立储大典上,曾为了这个位置厮杀不休的三弟和四弟遥遥望着他,眼里的不甘都快要化为实质,但很快,又忍耐着小心翼翼的掩去。
谁都没想到,至尊竟选了一个根基全无,一心念佛的废物做太子,可仔细一想,又都能揣测到这是为何。他是一个幌子,一个傀儡,一个毫无威胁的儿子,让年迈的至尊可以安心做这天下的主人。
他站在高台上,垂看百官随着礼官唱词而纷纷稽首,抬眼见远方天穹浩渺无垠。天地间没有一丝风,一只蝴蝶从他面前翩翩而过,让他的视线随着这只蝴蝶而去。
蝴蝶梦惊,化鹤飞还,荣华等闲一瞬……
他突然想回家,他想回到瑶光山,想回到空无殿,想在菩提树下一遍又一遍的诵经,一次又一次的扫地。
可茫茫尘世中,为何就偏偏还有一个乔知予,让他如何也放不下。
为何还没遇见她?佛说万法皆空,缘起而生,难道她和他之间的缘分就已经算是尽了吗?
应云渡住进了东宫,每日在东宫和紫宸殿之间往返,摸索着学习处理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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