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鸦
事后若是过河拆桥、倒打一耙,说他勾结别国意欲叛国,他还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张瑾虽是个不折不扣的权臣,但这不代表他毫无底线,人在其位,也曾做过不少惠民之事,除却挡路的政敌,他从不屑于做损人不利己之事,更绝不会卖国。
和这个使臣搭上桥,并不算什么好事,或者说,以大昭国力,也不至于一定非缺这点好处不可。
还是先回府,顺便知会梁毫来张府接她,把她带回宫去。
张瑾想抽回袖子。
扯了扯,没扯动。
她用力拽着不放,还顺势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近距离地望着他。
“爱卿配合一下。”她悄悄在他耳边说,说完,还故意吹了口气,将他鬓边垂落的碎发吹得微微拂动。
张瑾:“……”
张瑾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知道她又是在跟小孩儿一样找他耍赖,沉默许久,还是无奈地轻叹一声。
他开口道:“此地人多眼杂,若有什么话,去我府中详谈。”
那使臣没想到对方态度又忽然改变,登时大喜,连连应了,心里暗道:终于能找到机会了,看来这位传言中很难接近的张司空,也是有所贪念、能被利益收买之人,只要是这样,那就好办了。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徐徐往前行驶。
拐过主街,人流逐渐稀少,张瑾终于开口道:“陛下又私自出宫,既为人君,便不要如此肆意妄为。”
姜青姝无所谓他怎么数落自己,反正他现在又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将手肘架在他肩上,挨着他懒洋洋地笑:“朕这也是信得过爱卿,若是换了别人,朕还不敢这样乱来。反正爱卿府上朕都去过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
“陛下想让臣和漠北使臣谈什么?”
“先看看他想谈什么,议和之事,他们想献上金银器及战马一万匹,朕倒是不稀罕金银兽皮这些,对那些马很感兴趣。”
姜青姝前段时间认真研究了一下战报。
因为同样都是打仗,这一次的消耗和她以前玩游戏时相比,这次明显要多很多,就算国库最近还比较充裕,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次战事虽告捷,但取胜的一方面原因是她派的兵力够足,毕竟是登基以来的第一场战事,外加藩镇造反,如果不以最快的速度平定,国家必然进入长久内耗,还会引起其他乱子。是以,她调用的大军足有二十多万人,但通过伤亡比例,也稍微能看出骑兵的作战力还不够强。
骑兵的战力和什么挂钩?
战术、装备、马匹。
姜青姝虽不是历史专业,但也对马的重要性有所了解,中原马匹大多数体型瘦弱、耐力差、不耐热受寒、不擅长期作战,反之,西域漠北等地马匹体格健壮,耐力和速度皆为上乘,那边的游牧民族骑兵便格外勇猛善战。
平北军时常劫掠对方边境,偶尔能缴获一些战马,供给精锐部队使用,加上经验更足的原因,所以同样是一起作战,平北军这一次的伤亡就少很多。
她又查了查本朝的战马数量,只能说在及格线,并且质量普遍不行。
她说:“朕相信爱卿是聪明人,稍后就看你发挥了,如有必要,可以适当答应他们的条件,总之先看看他们的筹码。”
张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陛下提前准备多久了?”
她绝不是今日临时起意。
姜青姝假装没听见,自顾自道:“爱卿方才应允了他们,那就说明是答应朕了。”
“陛下稍后怎么避开他们?”
“朕有准备。”
她从袖子里掏出个面纱,在他眼前晃了晃,一脸“你看我聪明吧”的表情,认真道:“稍后朕就扮成你的奉茶侍女,就算他们有所怀疑,谁又能想得到皇帝会出现在爱卿府上,这也太荒唐了。”
张瑾:“……”
你也知道你很荒唐啊。
张瑾闭了闭眼睛,语气有些无奈,“陛下再有这样的举动,臣也不会再配合了。”
“好。”
“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说完,她还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
空气安静了片刻,许久,张瑾克制隐忍的嗓音才响起。
“陛下。”
“嗯?”
“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姜青姝扬了一下眉梢,心想更亲密的动作都做过,现在倒不许她碰了。她收回手来,端正坐好,张瑾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在远离,稍稍偏头,看到她困倦的侧颜。
她抬手掩唇,悄悄打了个哈欠,又说:“明日无早朝,朕今晚就不回宫了,就在卿府上借宿一夜吧,之前阿奚住的房间空下来了吧?朕想住那间。”
张瑾:“……”
【司空张瑾忠诚度—1】
——
马车很快抵达张府,姜青姝率先掀帘跳下了车,驾车的马夫这才发现车上多了个少女,简直目瞪口呆,又看向自家郎主。
后者神色平淡,负手踏入了府门。
姜青姝没学过侍女礼仪,但每日见着那些宫女,少说也能模仿个八分来,走路时微微垂眼望着地面,稍稍滞后张瑾两步,那使臣前来时,看到她时也未曾起疑。
倒是周管家,眼见郎主带了个女子回来,正觉得疑惑,这身形越看越眼熟,一下子惊觉这是何人,同样也是目瞪口呆。
这这这……皇帝怎么又来了?
以前这皇帝次次都是奔着小郎君来,现在小郎君早就走了,那她怎么还……
周管家下意识联想到那日早上发现的郎主弄脏的贴身衣物,前一日郎主一直在宫里,回来时似乎也有些怪异,他瞬间心脏砰砰跳,又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低骂道“莫乱想!莫乱想!”,定了定神,连忙走了。
另一边,张瑾和使臣进了书房,姜青姝沏好两盏茶,小步挪过去,一一给他们呈上。
烛火摇晃,映在三人的脸庞上。
她听到那使臣殷勤道:“听闻司空才而立之年,如此年轻便位列相位,已是极为少见,如今您又位列三公,简直是前无古人。在下久闻大人之名,今日有幸与大人秉烛夜谈,当真是在下的福分。”
真是会拍马屁。
张瑾神色冷淡,对这些恭维毫无反应,只道:“有何要事,不妨直言。”
那使臣忙道:“此番前来,实是有个不错的买卖,想与大人商量。”
他详细地说了一番,姜青姝抱着托盘退到角落里站着,也一字不落地听着。
果然跟马有些关系。
漠北此番意欲休战,要献上一万匹马来大昭,看似充满诚意,实际上他们打的是另一个主意——如果能趁此机会买通大昭朝廷内的一些权贵,与之暗中交易,则是好处多多。
漠北的战马虽好,但到底气候极端,土地贫瘠,缺少粮食,装备上也供给不足。一匹好马千金难求,而以大昭地大物博、金银之多,如果他们能用少量战马换取更多的粮食装备,那自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河朔三镇靠近边关,且财政粮食早已自给自足,不必需要朝廷拨款,自然朝廷也很难管到,曹裕之前就是这么和他们合作的。
如今曹裕被诛,三镇军防事暂时落在左卫大将军闻瑞手里,若稍加打听,就知道大昭朝廷党争异常激烈,闻瑞明显就是张瑾一党的人,以张瑾马首是瞻。
这买卖完全可以继续。
“在下事先得知,如今贵国兵权,除却边境的平北、镇西二军,统领折冲府兵力的武将部分皆以大人马首是瞻,其次便是赵柱国一家。”
那使臣微笑着道:“政事上,天下无人能与大人比肩,然而兵力上,几方互相水火不容,大人之势尚未完全压倒赵家和平北镇西军,想必大人也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吧……”
姜青姝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
这使臣没有说的太明显,但画外音已经昭然若揭。
他在替张瑾考虑篡位称帝的事。
张瑾作为文臣,已然是登峰造极,但是拿笔如何比得过拿刀剑,真正令当权者忌惮的,是兵权。
如果张瑾想篡位称帝,一旦这些手中握有兵权的武将不服,就会立刻反他,而他掌握的兵马虽可以对抗,终究内忧外患不止,不够稳妥。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解决掉这些人,将全国大多数兵权握在自己手中。
那时,帝位于他,就如同探囊取物。
与人谈判,自然是抛出最诱人的筹码,一个人若没有野心,自然不会爬到像张瑾这么高的位置上,而若有野心,在已经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情况下,又为什么不更进一步,成为主宰江山的帝王?
张瑾会心动吗?
如果她是他,她会心动。
姜青姝抱紧怀里的托盘,目光落在男人被烛火照着的背影上,心底却冒着一股寒意。
张瑾的坐姿端正挺直,白玉般的手指正托着茶盏,听闻那使臣的话,手却依然平稳如常,慢慢呷了一口茶水。
他微微蹙眉。
一是因为,这小皇帝沏茶的功夫的确是不怎么样,一看就是头一回做;二是因为……这使臣说的话,的确如他所料,句句带着谋反的暗示。
她也听到了。
张瑾并不想让她听到这样的话,君臣猜忌在所难免,但不能随便挑到明面上来说,如果不是她抱着他的胳膊耍赖,他也不至于松动,答应她这么荒唐的事。
这使臣说的对,他若有称帝的野心,他还要筹谋更多。
可惜。
他不想。
张瑾没有主动称帝之心,说到底,觉得无趣罢了,帝王将相,有何区别?他历经两代帝王,又从她们身上看到了什么令他渴求的东西?
——没有。
走上这充满尸骸的权势之路,从一开始就是被迫为之。
如今,不过是一次次被推着往前,因为……不进则退,不退则死。
他被先帝选中,若不铲除阻碍,死在牢狱里的人就是他;先帝欲在驾崩前杀他,他若不抗旨,便化为了一具枯骨;小皇帝登基后,他若不一举杀掉上任中书令再将她软禁,那么王谢赵等家族势必乘势而上,反过来压制他。
现在再进一步,就是帝位。
没有必须将他推上帝位的理由,他皆不会迈出那一步,这也是他答应过阿奚的,无论怎样弄权为政,都不要成为初心里最厌恶的那类人。
——乱臣贼子,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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