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鸦
“没事就好。”他说。
知道七娘的计划,他亦辗转反侧、担忧不已,方才对峙张瑾时,看似丝毫不乱,实则心里一直在记挂她那边的情况,就怕她这兵行险着的一步出了什么差错。
好在,她聪慧过人,从来不让他失望。
即使是多智善谋的赵玉珩,也惊叹于七娘现在丝毫不输于自己的魄力谋略,从前他时常放心不下她,现在却早已不再过问她的安排,放心将后背尽数托付于她。
因为他知道。
这天下重担,她扛得住。
——
行宫之中,葛明辉许骞等人皆已经被皇帝跳崖的事吓得不轻,不知怎么收场,一边在派人去山下搜查尸身,一边在等着张司空的到来。
眼睁睁看着女帝崖底时,许骞就一面擒住梁毫,一边立刻派人去崖底搜寻,但他知道,从陛下跳崖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希望了,陛下不会武功,而哪怕是许骞此生见过的武功最厉害的人,都没有把握从这里跳下去而毫发无伤。
这下好了。
天定血脉的帝王,当真死于他的手中了。
姜氏皇族的百年国祚,就此要中断了……
明明弑君之时没有犹豫,此刻许骞冷静下来一想,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恐惧和慌张,不知是因为悖逆天命,还是因为作为臣子却做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唯一觉得没错的是:他只是奉命行事。
奉司空的命令。
但之后,许骞看到的却是从未见过的慌乱的司空。他认识司空多年,所看到的张司空一直是冷血刚硬、杀伐无情,绝不会为任何人事而手软丝毫,可这一次,却完完全全颠覆了他的印象。
这个手握生杀大权、正在造反的权臣,却无力地跪倒在了山崖边,双眼通红。
许骞和葛明辉面面相觑。
他们从彼此的脸上,都看到惊疑不定的慌乱。
司空为何是这个反应?
不是他下令杀弑君的吗?
张瑾马不蹄停地抵达行宫,只看到一片混乱的景象,他来不及过问什么,只是脚步沉重地来到崖边,他们说她从这里跳下去了,所有人都看见了。
张瑾死死盯着深不见底的山崖,眼睛盯得发红发痛,都没有移开目光。此刻日薄西山,山崖之下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好像吞噬一切的深渊,他无法想象她从这里跳下去的样子。
是怎样的决绝,才会宁可跳崖?
他不过是让他们幽禁她,他只是一时生气才不去见她,并不是要伤害她,也不是真的要夺了她的皇位……
为什么他稍稍狠下心一点,她就一点余地都不留地跳崖了?
张瑾无法接受,更不愿接受,盯得久了,甚至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可他还不愿意接受她死的事实,狠狠咬着牙,转身大步朝着山崖底下走去。
崖底已经被士兵围住,只有被溅上血的尖石、几块残破的衣料。
料子为宫廷最上等的贡品,绣工精美,乃是天子身上的。
溪流湍急,可以将一切冲走。
而此溪汇入江河湖海,又从何处去寻她的尸身?
山间夜里极冷,张瑾站在冰冷的崖底,掌心攥着那一截布料,看着上面的斑斑血迹,呼吸已经彻底乱了,却在竭力保持冷静,试图从其中寻找出破绽来。
许骞再三犹豫,才上前道:“司空,末将已经派人去下游捕捞,如果陛下的尸身……”
“尸身”二字,像刀子扎入张瑾的肺腑。
他将这一块衣料揉入掌心,死死攥着拳,指骨泛白,手背上青筋纵横。
他问:“她为什么跳崖?”
这话像是在问许骞,后者惊了一下还没说话,他却喃喃自语般,又含恨说了一句:“我不过是在跟她置气,她为什么就不明白?”
他也有怒、有怨,这么做只是想让她明白,他实在是被逼得无法忍受了,被心上人欺骗的滋味真的痛不欲生。
如果她肯放软态度,哪怕是骗他的,他都会心软。
她怎么就不明白?
张瑾无论如何都开解不了自己,也不甘心,拂袖转身,走向她所居住的临华殿。
临华殿中此刻已经一片狼藉,全无之前的富丽堂皇,还未能来得及清理残局,地上依然躺着好些个士兵的尸体,雕龙漆柱上满是刀剑砍过的痕迹。
可见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厮杀。
张瑾站在殿中,环顾四周,看到地上翻倒的托盘,还有一把匕首,一个瓷瓶。
他蹲下身来,亲自捡起那瓷瓶。
他打开瓷瓶闻了闻,回头,问跟在身后的众人:“这是什么?”
许骞再傻,此刻也看出司空这么在乎陛下,不可能有弑君的意思。他猛地跪倒在地,头皮发紧,支支吾吾道:“是、是毒药……”
张瑾捏着瓷瓶的手指猛地缩紧,冷声问:“谁备的?”
许骞硬着头皮道:“是、是末将……末将从周管家那里得知,是您授意要杀了皇帝,末将不敢对陛下动手,这才备了毒药,让陛下她……自行了断。”
让她自行了断。
张瑾怔住,眼底的情绪顿时从愤怒不甘转为惊惶心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没想到竟然是自己手下的人……
他没有要杀她,他怎么可能舍得杀她?
可她以为他要杀她。
所以才拼命反抗,才宁可跳悬崖,也不愿意被灌下毒酒。
张瑾心潮翻涌,喉间猛地涌出一股腥甜,竭力压抑着情绪,头脑却依然一片清明,含着杀意说:“去把周铨绑来。”
“……是。”
许骞挥了一下手,身后的士兵快步出去了。
张瑾又上前一步,哑声问:“她……有没有说什么?”
许骞不知道他是指什么,便一五一十交代道:“陛下起初不信……只说想见司空您,但周管家说,您这次不会对她心软,绝不会再见她,陛下知道了,却依然不愿意就这样服下毒酒,此时梁毫突然倒戈,末将唯恐完不成任务,便派兵一路追至崖边……陛下跳下去之前,只说了一句……”
许骞说到这里,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张瑾:“说!”
许骞闭眼道:“陛下说,她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将尸身交给您。”
张瑾身子晃了晃,脸上彻底失去血色。
他握拳放在心口,却依然感到心尖被一只手死死揪着,更加剧烈地痉挛起来,惊惶、后悔、委屈、又迷茫,揉碎成一团,让他快要呼吸不过来。
所以她是含着对他的恨意跳下去的……
她恨他,所以宁可跳崖,宁可死无全尸。
张瑾往后踉跄几步,手扶着柱子,心疼到腰背都站不直了,眼睛酸涩异常,难以言喻的悔意与内疚席卷上来。
他终于压抑不住喉间那股血气,唇上溢出丝丝猩红。
很快,周铨被士兵五花大绑,押了过来。
周铨脸上毫无悔意,被押着跪在地上,依然毫不心虚地看着张瑾道:“奴这么做,都只是为了郎主好!皇帝不除,郎主又何以坐上至尊之位?!奴跟了您这么多年,岂能看着您陷在这里,自寻死路?”
张瑾冷冷抬眼,每个字都带着癫狂的杀意:“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能自作主张,你害了她,我必不会放过你。”
周铨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闻言,只是仰头大笑着,说:“郎主以为奴是为了谁?您这么问,看来到现在还不明白,更说明奴做的是对的!您当真以为皇帝是奴害死的么?是你!是你一直执着不下,妄求根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女帝根本不属于你,是你的强求把她逼到绝路!”
张瑾充耳不闻,猛地闭眼道:“拖下去,枭首。”
周铨听到这句,越发癫狂起来,一边被士兵拖下去,一边仰天大呼:“身居此位,何以贪得无厌!若不是我杀了皇帝,您以为您日后就有好下场么!你最该感谢的应该是我!”
周铨的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张瑾站在原地,满身霜意,一袭玄衣让他阴沉得如地狱里来的阎罗。
他眼底红得滴血,想怨,却不知道该怨谁,也许当真如周铨所说,该怨他自己。攥着瓷瓶的手掌用力过猛,竟生生捏碎了,碎瓷狠狠扎进肉里,毒药混着殷红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许骞等人看着这一幕,顿时大气也不敢出。
一片死寂中,还是葛明辉斗胆拱手道:“司空,事已至此,末将以为,您还是节哀顺变……早做决断。”
虽然皇帝的死是个误会,但在他们眼里,既然陛下已经驾崩了,没有留下天定血脉,宗室的那些公主王爷根本不成气候,就只剩下眼前的张司空有资格坐上那个尊贵的位置。
再如何不愿,他都注定要成为他们的主君,君临天下。
龙袍加身。
这是多少人一辈子也不敢想的事。
若是其他人当高兴得疯了,可眼前这个即将成为帝王的人……却丝毫不在状态,只是沉浸在浓重的悲伤之中,好像在乎的一切都被抽离了般。
失魂落魄。
第258章 碧落黄泉2
天色彻底暗下去之前,张瑜带着姜青姝一路策马,来到几里外约定好的会和地点。
梅浩南一早便在此处等候,时辰越晚,越是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直到远远听到马蹄声逼近,才骤然一惊,快步上前迎去,“陛下!”
来者越来越近。
当梅浩南看清带着陛下的少年容颜时,不由得惊了一下,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反应。
马蹄渐止,马背上的劲装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朝马背上伸出手。
“来。”
姜青姝把手递给他,借力下了马背,转过身来,一双漆黑的眼眸径直掠向梅浩南。
梅浩南这才回神,单膝跪下道:“臣叩见陛下!臣在此已经等候多时,看到陛下平安过来,总算是放下心来。”
姜青姝淡淡道:“起来吧,你此番也辛苦了,赵玉珩那边情况如何?”
张瑜是知道赵玉珩的,当初赵玉珩性命垂危时,还是他亲自赶去京城找来神医,更知道这个人是七娘的夫君,已离世许久。
此刻听到这句,不由得微微怔住。
姜青姝没有避开阿奚,她不打算瞒他了,一方面,阿奚远离朝堂,就算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何况以阿奚的为人,他就算知道,也不会到处乱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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