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多乐
夜还很长。
阿沅脚步踉跄了两下, 才堪堪站定。
盯着季陵冷沉的桃花眼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紧张。
还有,害怕。
不知为何,明明是多情的桃花眼, 在这厮脸上就是骇人的紧。
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阿沅跟了季陵三年,浸于他的淫/威日久, 别的没学会, 光学会看他脸色了。
不过曾经的阿沅能极快的, 几乎一秒之内分辨出他是生气的还是开心的,当然极少数有开心的时候, 屈指可数的勉强可以称之为“笑”的时候也是, 据他所说也是被她蠢到才笑的……剩下的几乎要么是面无表情, 生人勿进。要么则是和薛时雨争吵被气得板着一副冰山脸的模样。
如果这厮的情绪可以当作一门学问的话,大致可以分为“没生气,就是脸臭”、“气”、“很气”、“给我死”。
这四种情绪在他一张冰山一样的俊脸通常看不太出来, 阿沅也是在他身边呆久了才能从他一双桃花眼里揣摩出端倪。
从前她看一眼就知道了,但现在,尤其在阔别短短三月之后, 她反而看不懂了。
他一双桃花眼浓得见不到底,按理说即便没到“给我死”的程度, 介于“气”和“很气”之间也是有的。
不过……又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阿沅脑中思绪纷杂, 双脚跟钉在原地上似的, 再也没往前走一步。
季陵忽然站起来,阿沅也好似突然惊醒般下意识后退半步, 季陵眸光凛冽如刀扫过阿沅后退的那一小半步似乎……瞳仁更黑了。
阿沅:“……”
她这下可以确定绝对是到了“给我死”的地步!
季陵一起身就露出了身后的妖僧。妖僧俊脸苍白如雪, 单膝跪地, 一旁空师父也脸色极差, 他搀扶起妖僧,高声唤着:“摩柯大师!摩柯大师!”
妖僧一双眸闭得紧紧的,好似……好似圆寂了一般……
阿沅当下哪里还管这厮,连忙跑去,与季陵擦肩而过的瞬间倏然被抓住了腕子。
季陵冷沉的眸子扫过阿沅掌心的藤蔓,眸光尖利的一缩,死死抓着她的腕子,几乎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和识海内的邪物融为一体了?”
季陵问的奇怪,举动更是莫名其妙,阿沅只觉得腕子都要被这厮弄断了!
又发疯!
阿沅死命挣,挣不开,猫瞳被气得红红的,毫不示弱瞪着他:“什么叫‘融为一体’?它就长在我脑子里不走了,我还能赶它出去不成??!”
季陵只钳着她的腕子,盯着她,墨瞳似乎凝着一股风暴,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你和那邪物融为一体了?”
阿沅眸光一颤,真的是有些害怕。但她没有再后退,她捏紧了小手,双眸因为盛怒显得晶晶亮:“你管我有没有融为一体?松手!”
阿沅话音刚落,季陵冷峻的眉眼犹如覆了层冰霜,越发用力攥住掌心的腕子,力气之大仿佛要折断它。一声又一声质问阿沅:“你知道和邪物融为一体什么后果吗?你会被它吞噬,会生不如死失去神志,你也会变成一个邪……”
阿沅冷笑着打断他:“我只知道没有我你们已经死了。”
倏然之间,掌心的藤蔓疯涨,一瞬间犹如葫芦串一样将飞扑至他们四面八方的行尸自一个接一个太阳穴穿过,藤蔓回收,这些上一秒还张牙舞爪的行尸下一秒便落在了地上,不能动弹。
那些回收的藤蔓并未完全回阿沅掌心内,而是将季陵包拢起来,带着长刺的藤蔓抵在他的咽喉处,阿沅微微仰头,盯着那双曾经令她畏惧的、欢喜的、又恨又爱的冷冽双眸,漠然道:
“松,还是不松?”
她也不知道她和季陵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一见面就吵乃至到现在,横刀相向,但是她不悔。
甚至非常、非常、非常痛快!!!
好像吐了陈年的郁气,畅快得很!
短短三月她已看不透季陵了,可对季陵来说,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就是要让这厮知道,她不是从前的她了,他再也不能折辱于她了!
阿沅死死瞪着季陵,眼眶一圈微微泛着粉,她咬着唇,有些委屈,更多是怨和恨。
季陵眸光触及阿沅眼尾的那抹红痕,不知为何,心尖好似被小刀刺了一下,怔住了。攥住她手腕的指尖微微一顿,松开了些。
“施主……贫僧已为她斩去妖气,所幸尚未和彼岸花融合……”
妖僧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阿沅当即眸光移到了他身上,眼瞅着快咽气了,阿沅登时推开了季陵,一时也未察觉方才还攥得死紧的手怎么就一推就松了,她忙疾步走到妖僧身边。
妖僧的状况太不好了,在他四周全是已被他度化的行尸,层层叠叠的数目众多,短短时间他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但还是太少太少了。于这千万行尸仍是杯水车薪。
何况这妖僧祛魅首先将邪气渡到己身,完全是舍命相陪,即便他体内灵力浩瀚如海面对这千万行尸也是独木难支,况且之前单单为了她祛魅恐怕已消耗了一半的灵力,现在……只怕灵力快要枯竭了。
那可不成,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阿沅直接一掌囫囵拍在了妖僧的肩上,睁着一双猫瞳恐吓他:“给我撑住了!”
妖僧霎时嘴角溢出一抹血痕,将要闭上的双眸睁开了些,苦笑道:“贫僧…知晓了……”
空师父登时怒目圆睁:“你这小妖竟敢对摩柯大师不……”
倏然一片沾血的冰凌穿透行尸的头颅射在空师父脚下。
只差那么一寸就能穿透他的脚掌。
空师父一顿,脑门登时一抹虚汗冒下。
他抬眸和季陵投过来的目光不期而遇,不知为何,明明是冲着行尸的杀气空师父却莫名觉得是冲着他来的……
季陵只看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的移开眸。提剑冲那再次卷土重来的行尸砍去。
空师父抹了抹额上的虚汗,看错了吧……
空师父略略松了口气,余光瞥向摩柯大师时,倒吸一口冷气!
“你……你你你你在干什么!”
阿沅扒着妖僧宽大的黑袍,闻言头也不回道:“你也瞎了?没看到我在扒他衣服吗?”
“不是……我当然看到了!”空师父一时被这小妖的大胆行为震惊的无以复加,眼见摩柯大师只剩一件薄薄的雪白中衣,马上要被这大胆的小妖从肩上扒拉下来,马上拽住了即将滑落的前襟,勉强护住了大师的清白。
“你在作甚?!你姑娘家家的……怎能随意扒男子的衣裳!”
阿沅扒了半天衣裳实在不耐烦,一用力,直接撕了!
雪白的中衣霎时成了碎片,露出了年轻僧人线条流畅,瘦削但并不过分消瘦的背部,本苍白如雪的肌肤上书写着密密麻麻水墨经文。
从优美的肩胛骨没入凹陷而劲瘦的腰上,好似美玉浸于浓墨中,神圣的静穆中又透着一丝妖冶。
阿沅眯着眼打量了会儿,实在是……
美不胜收。
空师父勃然大怒,一双豹眼几乎都快从眼眶瞪出来,双臂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登时鼓起,胀大了一倍!
“大胆小妖,你怎敢如此对大师不敬!”
空师父将要一拳击向阿沅时,本双目合拢的年轻僧人忽然微微掀开半合的眼帘,轻声道:
“妙空,住手。”
空师父的掌风堪堪停在阿沅的耳侧,僵直不动。
掌风拂起阿沅鬓边的一缕乱发又落下。阿沅神色未动,盘腿坐于僧人身后,双手掌心贴于僧人微凉的背部,掌心相触的一瞬间浩瀚如海的,属于彼岸花寒凉彻骨的幽冥灵力自阿沅的掌心疯狂汇入僧人体内!
阿沅学着记忆中妖僧之前灌入灵力帮她捋顺灵脉,以同样的方法将彼岸花的灵力灌入他的灵脉中,按常理说,他们一冷一热的灵力本就相冲,尤其她贸然将这来自幽冥的浩瀚灵力灌入僧人温热的灵脉之中,阿沅随着灵力的游走明显的感觉到那本温热的灵脉好似被冰冻住了,一寸寸冰封,掌下温凉的肌肤也一点点变得冰寒、僵硬,这是他的身体在排斥不属于他身上的灵力。
甚至很有可能就这样死了。
像她们妖怪的身躯没那么讲究随便捶打,但血肉之躯妄图吞下来自幽冥的灵力,是痴人说梦,不爆体而亡就不错了。
阿沅在赌。
她想,既然妖僧能将邪气渡到自己身上消解掉,那他的身躯无异就是个可以转化的熔炉,她在赌属于彼岸花的灵力渡到他身上能不能转化成属于他自己的暖阳灵力,若是不成……
死便死吧。
也算是死在她手里了。
阿沅掌下的肌肤愈冷,她身上就愈热。内里小衫顷刻间就汗湿了,额间也是一片细密的汗珠。
空师父看着年轻的僧人本就霜白的面容一寸寸灰白,仿佛行将就木,半睁的浅灰色双眸渐渐失去了神采……
停住在阿沅耳侧的手掌震颤着,僧人犹言在耳,终是没能下去手,长叹一声,竟捂面哭泣。
“摩柯大师,是空无能……摩柯大师……”
阿沅眉头紧了又紧,忍不住睁开眼:“哭丧呢你……”
声音戛然而止。
年轻的僧人浑身僵硬,双目半阖,面容泛青,一动不动。
阿沅怔了一会儿,从他背上撤下双手,板过僧人的身躯,瞪大眼珠,双手自上而下检查了一遍:“真死了???”
空师父涕泗横流,不再犹豫一掌劈向阿沅:“你这妖女还要折辱摩柯大师到何时!”
掌风带着搬山填海的雷霆之势劈下,自阿沅的发梢上忽然,毫无预兆的被一只手擒住了!
年轻的僧人依旧低垂着头颅,未见他挪动半分,他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手精准无误的抓住了空师父有阿沅三个腕子粗的手腕!
且,空师父看似肌肉勃发的胳臂在僧人修长的,一看就适合吟诗作画、坐佛念经的瘦削指骨内一动不能动!
阿沅和空师父霎时将眸光投向低垂着头颅,看不清面容的年轻僧人看去,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许久,终于传来僧人有些嘶哑的低沉声音:“贫僧…无事……”
阿沅和空师父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空师父几乎瘫在地上,一阵心潮澎湃,激动地语无伦次:“大、大师,空还以为…还以为……”
阿沅一巴掌呼在僧人的肩上:“妖僧,可以啊你!”
空师父登时就要驳斥这女妖对大师的不敬,临到口想起还是这小妖救了大师,张着嘴巴晾了许久才将原先的话咽了下去,磕磕绊绊道:“大师法号‘摩柯’,不要一口一个‘妖僧’叫着……”
妖僧终于缓慢的抬起头颅,如阿沅所料,脸上的青色消退了不少,冰凉的肌肤也渐渐温热起来,他在慢慢转化着体内不属于他的幽冥灵力。
她赌对了!
阿沅的猫瞳因为兴奋晶晶亮,年轻的僧人似乎也被她兴奋的情绪感染了,没有焦点的浅淡双眸落在她身上,眼尾微弯,浅灰色的双眸好似盛了一弯银河与天边的星河交相辉映,他动了动喉结,声音还有些不自然的哑:“……多谢。”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很聪明。”
阿沅因这三个字双眸更璀璨了些,连天边闪烁的星河也比不上!
这还是……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她聪明!!!
阿沅因这短短的三字,脸庞浮起两抹兴奋的嫣红,嘴上却装作浑不在意。她轻哼一声,复又坐在僧人身后,嘴角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吐出的话却嫌弃的很:“呵,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这废了半天劲,现在你这小命完全属于我的了!给我仔细点活好了!听见没?”
僧人笑着点点头,牵动胸腔带动沉闷的声响,比那书生还活像个痨病鬼。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句:“贫僧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