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谢谢爹爹!”顾影眉开眼笑。
她特别殷勤地侍奉,又是给陆氏扶着走,又是给陆氏掀轿帘的,跑前跑后,撒娇卖好。搞得陆氏又是欢喜,又是自豪,没有深究她要那衣裳做什么,喜滋滋地入了轿。
到了李府,王家三口下马落轿,递了拜帖。
状元登门这么大的事,原是打过招呼,双方意下都明镜似的,递拜帖不过是做做样子。没多会,李家正门大开,吏部尚书李夫人和郎君顾氏穿戴齐整,双双出来迎接亲家。
按照以前看过的戏文来演,王玉林只要跟着大家一起走到堂上,等顾氏派人唤出秀英,借着送凤冠的机会,向岳母跪一跪就算道歉了。而顾影誓要把十分诚恳态度做出十二分,让李家无可挑剔。
她把心一横,上前几步,叫一声:“儿媳拜见岳母大人!”就在门口跪了下去,深深行礼。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新科状元上门,就对老妇行这么大的礼?”李夫人语调上扬,边说边笑,喜气掩不住地扩散开来,“李兴,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人把少夫人扶起来!”
这声少夫人,等于当众表明李家态度,依然要维持这门亲事。王夫人和陆氏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顾影还有后话。她眼睛余光看到两边有人靠近,急忙一拂袖子:“慢着。”
管家李兴为表尊重,是亲手来扶她的,不料刚伸一手就被拂袖,不明所以,又在口头上提点:“状元娘子,夫人这是疼惜你呢,快起来吧。”
顾影充耳不闻。
现在李家正门大开,门口街上有不少路过的百姓,本来都是看状元衣锦还乡的,却见状元给她岳母跪下了,想到这家之前发生的事,都勾起了好奇心,聚拢过来。
就在这时,顾影朗声道:“岳母大人,岳父大人!儿媳前番执拗不懂事,辜负了两位大人的期望,实属惭愧!当时就该登门致歉,只是我身无功名,更觉得不配得到原谅。今日有幸得中殿试头名,自觉时机已到,故此特地为前事登门谢罪,请二老责罚!”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又骂了几百遍“混账王玉林”。
她这当着大庭广众的,和李家二老跪下道歉,都是替那人渣赎罪。心里憋屈又羞耻,满脸绯红。
李夫人看在眼里,着实满意。
当初她要给儿郎求婚姻,就是看中王玉林的才学和志向。在她看来,儿郎受了点委屈,虽然也可气,但如今儿媳金花红袍,上门行了大礼,口口声声向岳母认错,这就足够了。
于是她喜滋滋地向顾影道:“好儿媳,快别说那些了。话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岳母又岂是心胸狭窄的人呢?今日是庆祝你高中状元的喜宴,快随岳母进来,娘儿几个叙一叙你将来的前程。”
李夫人官拜吏部尚书,王玉林虽然状元及第,却还未授官职,这“叙一叙前程”,定是个平步青云的意味。
顾影心中鄙夷:“这王玉林,身在福中不知福,早干嘛去了!”口中却道:“儿媳惭愧,惭愧。”这才由李家管事搀着起身。
李夫人见状,满意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又转向王夫人:“师妹,请!”
王夫人急忙还礼:“师姐,请!”
门客家仆簇拥着两家主人,径直往李府厅堂上来。
李夫人和王夫人籍贯同源,少年同窗,又是同科取仕,在官场上常有互相照应。她两人说说笑笑,挽着胳膊走在最前。顾氏和陆氏跟在后面,亲密地小声聊天,气氛十分欢快。
顾影走在最末尾,望着自己的红袍一角,一路也不抬头,新科状元的得意荡然无存,心里沉甸甸的难受。
这时,无情仙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拿下岳母。”
“什么叫拿下?”顾影心情正低,“有错道歉,天经地义。”
“哦?真没看出来,你品德好高尚啊!”无情仙一声高一声低,阴阳怪气地讽刺着。
顾影沉默了一会,实在气不过,在心里埋怨:
“无情仙?哼,我看是无良仙!莫名其妙把我拉进这种戏文里,给渣女当替身,让我承认那些并不是自己犯下的过错,还要给不认识的男人送凤冠。换谁谁乐意?”
无情仙却好似有什么期待:“你不乐意,干嘛还这么配合?”
“我刚才就说了!王玉林这种人渣,就不配得到原谅!你既然让我替她中了状元,我也理该替她好好赔罪,消除李秀英的怨怼,让他心甘情愿接受道歉,而不是接受那顶凤冠。”
无情仙情绪顿时高昂起来:“哈哈,违心道歉,结果显而易见。”
“呵,呵,呵。无情仙,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谢你全瑶池!让我现在才明白,原来神仙也这么变态!”
“哈哈哈!”无情仙这下是彻底高兴了,“你想道歉,就道歉好了,我倒要看看好戏。”
顾影当然知道,现在李府全家上下,都正在为小两口说合而奔走。刚才她余光已经看到侍奉秀英的小厮春香,在廊下探头看她了。
她知道,王玉林看起来越光鲜,李秀英心中的怨念就越深重。
有谁喜欢看到,伤害自己到底,差点害死自己的人,没有受到过一点点的惩罚,竟然还独占鳌头,成了状元,春风得意?
更何况,她们还是妻夫。
从前的秀英,少不得有点偷偷爱着玉林。所以,玉林这些伤害,给他带来的恨意,不是外人能比拟的。
戏台上,玉林道歉时,秀英唱的戏文,仿佛萦绕在耳边。
“怨高堂,错选错许错配婚,配了你,这个负情负义负心人。既然你是个大富大贵的大状元,你就该去娶一个,美德美貌的美少年!”
果然是千金公子,说话就是文雅。
若把它改成最简单的表达,大概是——
“你给我死开!”
每当演到这里的时候,看戏台上的李秀英怒怼王玉林,台下各家夫郎就拼命往戏台上送赏。有性子直率的,拍手就喊:“怼得好!”
当年,顾影也跟着拍手叫好,觉得秀英怼得痛快。但今天换她自己来挨怼了,也不知道她要面对的这个李秀英,已经攒了多久的怨气,准备了什么言辞,就等着她来领啊!
每走一步,就是离狗血淋头的下场,又近了一步。
第4章 不值
好不容易蹭到厅堂上,两家长辈分别坐了,顾影毫不掩饰目前低落的情绪,并不坐下。
“贤媳,怎么低着头不说话?”李夫人笑问。
陆氏知道,此时提起正题,再合适不过。他赔着笑立起身来,语气轻快地道:“我们家玉林啊,自从京城回来,是日夜想,夜也想,每天都念叨秀英呢。哎,亲家阿爹,我那女婿伊可还好哇?”
顾氏笑道:“承蒙亲家挂心,我儿病体已痊愈。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一直住在楼阁上好生将养。”
陆氏笑道:“今天么大家团聚,侬好叫伊出来见见?”
顾氏答应道:“应该如此。李兴,你去让春香服侍公子梳洗下楼,来拜见婆母和公爹。”
李兴应声正要退下,顾影急忙抬起头来,恰好挡在他身前,急急忙忙道:“岳父大人!”
顾氏有些意外:“贤媳何事?”
“儿媳……”这样自称一声,顾影还真有点脸红,“虽思念郎君,但曾经对他不起,今日相逢,无颜以对。可否容儿媳先行告退回避?”
“阿林!爹爹和亲家阿爹讲话,侬在这夹七夹八的做啥?”
陆氏急忙转身,小声质问。
他这女儿以前有多混球,他也是知道的。今天只想着小妻夫要重归于好,一点容不得差错,听她又自作主张,心里顿时发了急。
“爹爹放心,我是诚心道歉,才有此一问。”顾影认真地解释,又转身向顾氏行礼,“岳父大人,待郎君拜见过高堂,可否再与我安排一个僻静的处所,容我单独和他谈谈?”
“这……”顾氏心里也没个底,听了有点犹豫。
对于顾影来说,犹豫就是半个应允,还有争取的机会。于是紧追着话头说出来:“岳父大人,他是您亲手抚养的,您最了解他的孝顺。以他的性子,肯定不愿长辈再为我们的事担忧。请您给我们机会,让我们自己解决妥当,可好?”
她一口一个“我们”,显然不是要变卦,而是还把秀英看做夫郎。顾氏和陆氏都听出这个意思,心里就有了数,随着她的要求吩咐下去,就不再多问,继续聊着夫郎之间的私房话。
不一时,安排完毕。顾影也在客房换好了从家里带来的装束,随着李家侍女的指点,到花厅之中。
侍女本来想将她引到主位,但她有自己的主意,直接坐在下首的一把椅子上。此时,她头戴书生巾,身穿淡青长衫,少了那春风得意的张扬神态,突出气质清俊,面孔秀丽,配上眉梢眼角的几分忧郁神色,十分惹人怜惜。
就连李家侍女看了,都忍不住安慰她几句:“少夫人,我家公子不会为难你,你可千万别多想啊。”
顾影点点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想着戏文中的故事。
花厅,一般是家中小宴的所在。
在原本的戏文里,秀英新婚满月回门,顾氏就在这里摆宴,想和儿郎亲密地饮酒。但当时的秀英就像现在的顾影,心事重重。顾氏看得出来,却不明白原因,问他怎么瘦了,妻主怎么不跟他一起来回门,他只是默默摇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正在气氛沉重之时,王玉林使人送信来,信中骂着“贱人”,责令秀英立刻回府,不许在李家留宿。
顾氏问:“别家儿郎回门要住一月,我儿就住三日五日总该行?”秀英却不敢对顾氏说明原委,只好违着心,掉着泪,一遍一遍求父亲答应放他走。
顾氏三番五次被推脱,不知原因,也有怨有气:
“你是说,为父留你一宵,就能害你妻夫失和吗?倘若……倘若是今朝,我病死在床上,你也是要回去吗!”
顾影微微闭上眼睛,儿时看这场戏时的情绪又泛上心头。
她想着秀英的柔顺情意,却错付给狠心的王玉林,独自承受着无端折磨,心碎之中,为了家庭和睦,还是勉强自己全都担下来。
“孩儿是自幼在爹爹膝下养,有长有短都好商量。孩儿若有事做错,爹亲你也肯来原谅。妻夫失和儿受苦,旁人还要怪爹爹少教养……”
脑海里,凄楚压抑的戏腔,渐渐清晰……
无论听多少次,这段都能让她的心里一阵一阵绞痛着。禁不住眼眶发酸,泪水簌簌,落在青衫上。
“公子。”
侍女轻轻叫了一声,顾影急忙看向门口。
眼角刚噙满了一颗泪,就随着转头这一眨眼间,滑下脸颊。
门口站着小厮和公子两人。
说来惭愧,顾影先认出了小厮春香,是因为穿的衣服和戏台上一模一样,这才确定的。旁边那年轻的郎君,一定就是李秀英,只见他长身玉立,穿着一袭素色衣衫,神色淡漠站在门口。
顾影急忙站起身,拿袖子一角轻轻压了压眼角,才向他深深行礼。
“郎君……”
春香急忙闪开一边。
他是陪房小厮,万万不敢受主人的道歉。偷眼看看公子,只见秀英轻轻蹙眉,低着头不表态。他就绕了个远,走到顾影侧面,小声道:“少夫人,别多礼了。”
顾影低声道:“春香,从前我错待了你家公子,也委屈你了。”
春香心里好感顿增,提高了些声调,像是刻意说给秀英听:“不妨事的,少夫人,那些都过去了。”
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子嗓音忽然响起:
“春香。”
春香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秀英神色阴沉,正想开口问问,秀英就抢先吩咐:“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
“是……公子。”春香只得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