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她不但没有之前那么清明,还没有之前那么自信了。为了证明自己所想,还转过头去,看了看身后。
果然,是秀英,没错。
上一次,经过一场道歉的风波,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这张清俊的容颜,此时看到,让人松了一口气。
她内心深处,还是有点怕。
她曾经对这虚假的人偶动过一分真心,只怕那无情仙再不肯编排戏文,把戏中傀儡一手抛开,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她也想问问:“秀英,你没事吧?”
但她手疼,心里也觉得挺疼的,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秀英更是好不到哪去。
他神色憔悴,披散着头发,穿着件家常的半旧衫子,在地面上盘坐着,是个刚刚跌倒,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姿态。此时一手轻轻捂着自己脸颊,一脸惊疑,看着李夫人,再看看顾影。
这屋里忽然的变故,好像把一切声音、动作,都凝结住了。
顾影虚弱,秀英恐惧,李夫人意外,三人相对无声。
“不对呀?”顾影毕竟还是熟悉戏文,迅速地动起心思来,“看这个场景,应当是《对书明冤》那一折。”
这场戏有个前情:
王玉林毫无顾忌地折磨李秀英,引起了顾氏郎君的怀疑,亲自登门来访。见玉林气焰嚣张,他心疼儿郎,也实在是气不过,就写了信要李夫人从京城回来,主持公道。
这场戏便是:
李夫人登门对质,玉林拿出那根碧玉簪,又拿出一封情书,道是秀英背德私通的证据。李夫人看了之后怒不可遏,当场责打秀英,并拔剑要杀了他。
——到这里,就不对了。
顾影记得,在戏文里,长辈登门,合该有长辈相迎。当时,玉林的父亲陆氏应该就在一边,李夫人举起剑来,就被旁边的陆氏架住了手腕。
“亲家母这是做啥!侬家儿郎出嫁从妻,如今是我王家女婿,真有啥事,也是丑在我王家,败在我王家,轮不到侬管,轮不到侬来杀!”
若是没有这样强硬的维护,秀英当时就要死在剑下了。
而这次,顾影忽然进入情景,无情仙竟然抽去了陆氏这个角色,让李夫人举起剑来无人阻挡。幸而顾影如今头脑不清,性子又少了慎重,多了不少的莽撞,扑过去就敢拦下利剑。
不然……
这时,就算顾影再迷茫,也想明白了一件事。
无情仙,当真是生杀予夺。
她要秀英死在这里。
无情仙说过的:“男子不配获得情意。”
可是,不给他情意,和不给他性命,这是两码事啊。
这无情仙一直标榜自己是神仙,却下不了手杀顾影。顾影确信了这一点之后,原以为无论发生什么变化,她都安之若素了。没想到,这无情仙出招古怪,直接改成要杀秀英了。
这个局又怎么破呢?
得快点想办法!
李夫人闯祸之后,心下不安,小心扶起顾影在桌边坐下。细看儿媳只是流了些血,精神还好,也有点后怕:
“我的儿!你怎么突然跑到剑下来?不要命了?”
顾影忍着痛,声音虚浮地回答:“我拿这个给岳母看,并非为岳母这一剑……”
李夫人咬着牙反问她:“是你方才给了我那信和玉簪,我一时气不过家门露丑,这才举剑自清门户的!如今,你又不为这一剑,你为什么!”
顾影的神识,本就比从前混沌了一些,此时失了血,更是脑袋晕晕的,来不及思考更高明的说辞。正好陆氏也不在场,他就按着陆氏那戏词,基本原样道来:
“我不休他回门,却请岳母来,心里……自然是还把他,当做我的夫郎。这件事……我是半信半疑,实在气不过,才要岳母一个公道。谁料岳母见此,深信不疑,连问也不曾问……就……”
她说着,稍稍抬起手来。
亏得那是柄很锋利的宝剑,切出的断口很平滑。她方才蜷着手,皮肤相贴一段时间,手心朱浆干涸了,就把伤口黏起了不少,已不再奔涌出血了。
李夫人低头看看她那手心,满脸痛惜。
顾影转头看秀英。
他的手没有遮着脸,露出了方才被母亲打过耳光的红痕。颤抖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方手帕,正一边惊恐,一边犹豫,要不要近前来帮忙的样子。
他都成了这般样子,却依然舍不下这个人渣。
他到底图什么啊?
“郎君……”
顾影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
秀英只是肩膀一颤,呆呆地望着她。
戏文里的王玉林,自从看到那伪造的信件和玉簪,就完全相信了秀英和人私通是真的。在家对秀英不理不睬,不是用“喂”来叫他,就是点名道姓的,丝毫不见尊重。
这几天,秀英肝气郁结,病得严重,称呼还“升”了一级,连着被嘲讽了好几天“不知廉耻的贱人”。今日乍一听这声“郎君”里,竟然还有些柔情,他一半惧怕,一半不懂,心里竟然不自主地生出些欣慰来。
但顾影已经不是原先的玉林。
即便无情仙已经对她做了什么,把她的性子揉捏过一些,她也和那个混账种子有天壤之别。
望着秀英清澈的眼神,她就会想到他在戏文里一系列的遭遇,会在自己心里生出怜惜,不舍,还有一些感同身受似的牵挂。
“郎君,我所求的,不过是真相而已。若知道岳母是……这个脾气,我不会闹成这样……”
她自己都觉得,这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她是中途换了人的女主角,而秀英是从头演到尾的。他见过真正的玉林是个什么样的混账。尽管顾影忽然替这混账说了句软话,但和先前的伤害相比,这弥补,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只见秀英慢慢地站了起来。
有些怯意的模样,和上一次见面时的怨恨神情大不相同。
“官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真相?”
第6章 对质
妻夫两个来往一说,李夫人忽然被提醒了来意。
她看了一眼快要昏过去的顾影,怒气冲冲地拿起桌上的信件和碧玉簪,向秀英低声吼道:“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秀英泫然欲泣,却又不敢不应。
李夫人将信封甩在他手里:“你最好给我看清楚!是非黑白,给你的妻主好好解释!”
顾影想说几句缓和一下气氛,但她实在转不动脑筋,只觉得身上有些疲累,头重脚轻的。
她把手肘搭在桌边,轻轻喘息,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无情仙,你要杀就杀我,别拿无辜的人开刀!”
就在这当口,一个有些慌张的声音从远而近。
“夫人!夫人!我带郎中来了!”
春香走了那半晌,终于是回来了。
“这小厮再不来,我都死在这儿了。”顾影昏昏沉沉地想,“无情仙这个变态,她是故意的吧?”
方才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偌大的王家却一片静悄悄,好像只有她们三个在这屋子里,可以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现在,春香带着郎中回来了,才平白出现两个侍女模样的女子,给郎中打下手,帮她处理伤处。
顾影这才真切感受到,她的生死在无情仙手中捏着的滋味。
除了愤怒以外,她无能为力。
“不行,我不能睡……”她死命强撑,“无情仙!我知道你在!给我滚出来!”
自从她受伤,无情仙就兴致高昂,语调快乐得很:“知道了,谁让你充大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她这话音刚落,那郎中就从药囊里取出一个蜡丸,一手挤破,露出裹着金箔的药来,往顾影嘴里一塞!
嗝……
吃药就吃药,搞这么大的丸子干什么!
差点把人噎死!
“变态神仙,又借机整我。”顾影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心里恨得不行。
咦?等等?
怎么忽然就目光炯炯了?
无情仙冷笑:“呵,不识好歹。此乃仙药,包治百病。方才给了你一颗,以后可是要还的。”
顾影也没什么好气:“我一介凡人,上哪还你一颗仙药?何况我这样,都是拜你所赐,你活该给我仙药。”
“真是服了。我给了你莽撞和冲动,你不冲着李秀英和李夫人,却冲我来?”
“这李秀英、李夫人,都是假的。我又看过这出戏,当然知道自己不是戏中人!”
顾影被赋予的莽撞和冲动,让她事到临头时不能像从前那样去冷静分析。即便听了无情仙的话,也没有发现不对劲的线索,只顾着发泄怨愤。
无情仙改动她的脾气,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也觉得有点没趣:“行了行了,你要这么和我说下去吗?李秀英已经看到了伪造的情书,知道你冤枉他了,这时候让你打起精神,原也不亏。你就好自为之吧。”
顾影任由郎中包扎伤口,望向一旁的李氏母子。
只见秀英面色惨白,拿着信纸,手不住地发抖:“母亲……你……你当真相信,这是孩儿所为?”
春香在一边都要看不下去了,按照戏词原意讲了出来:“夫人,这信上也不是公子的笔迹啊!”
“你既然敢做这伤风败俗的丑事,自然有法子应对!”李夫人竟然比原戏文里还多了几分心机,越是揣测,面色越是阴沉,“信可以先放下,那这碧玉簪是你的陪嫁之物,还能有假?”
春香着急抢白道:
“夫人!这碧玉簪在新婚之夜便丢了,公子怕是王家下人手脚不干净,但碍于情面不敢声张,我一直在偷偷地找来着!怎么今天少夫人忽然拿出来,又怎么忽然成了公子……那个……的证据!”
他在戏文中,便是个性子直爽的小厮,最护主的。此时说到这里,就向李夫人跪了下去:
“夫人!公子平素在家孝顺懂事,您是知道的呀!您怎么能听少夫人一面之词,就认定公子有丑事?
“少夫人!你也摸着良心说句话呀!我们公子嫁过来的这段日子,连楼都没有下过。你对他可有半点好吗?他也都忍下来了!你怎么还突然扣这样大的罪名给他啊!”
“春香……不要吵闹。”秀英撑着病体也跪了下去,“母亲做主,孩儿是冤枉的。”
李夫人怒道:
“这信里说,你和你父亲的内侄女顾文友,早已两情相悦。如今想想,顾文友那小畜生寄住在李家,你们想要有些什么首尾,也不是难事。这其中,少不得春香也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