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顾影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新水瓶。藤编的外壳上,用红漆写的“程”字,笔划完整,颜色鲜亮,怪精神的。
“嗯,原先那个?,天冷的时?候倒水太急,就炸了?。”
“啊?没?伤着人吧?”阿光立刻睁圆了?眼睛。
顾影这才笑?了?:“没?事,看你吓得。”
“水火无情,谁不怕啊?”
“水火无情是这么个?用法?”
“就你知道?!”
俩人闲话几句,都高兴起来,互相贫嘴逗趣。等锅炉烧热了?,轮到她俩跟前?了?,又互相推。
“你先打水吧!”
“你先吧!”
“你先!”
“我不着急,你先!”
排在后面的大哥大叔们都要跟她俩急眼了?,这才把水打好,俩人找了?个?街角背风的地方闲聊。
阿光还念着刚见她时?,她魂不守舍的模样:“你怎么了??看着有心事。”
“是有心事。”顾影最不愿瞒他?,“我不想上学了?。”
“啊?是吗?”阿光没?想到有这么大的事,“你可别?犯傻啊!上洋学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将来说不定?可以出国留学的。”
“出国,去哪?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东瀛吗?去那些在咱们国土上分割土地、搜刮银钱的地方?”
少女咬着牙,眼里闪着一团火。
阿光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带着凶狠的决绝,似乎那些洋人就在眼前?,她都能扑上去拼命了?一般。
他?本来不愿想从前?的记忆,被顾影这么一提,倒也回忆着,磕磕绊绊地说起,他?小时?候听过?的,世家?长辈之间的争论。
“影子,你……你不能这么想。如今这世上,坐轮船就能到各种地方去。洋人会来华夏,华夏人也会出去看看洋人。如今的矛盾,无非是……国家?交往,利益……呃……”
“你说的我都知道?,”顾影沉着脸打断,“我也和你交个?底。”
“嗯!”阿光满脸紧张,点了?点头。
“今天,李大帅手下的将士,来我们学校讲演。在这之前?,我还不知道?,就在咱们平州城外,奉天,春城,都被东瀛占据,只是还没?把仗打进城来。齐鲁大地划给了?德意志,南方又被英法占着……阿光,如今战争随时?可能打响,一触即发!不是戏台上动刀枪,而是真的战争!”
“影子,你慢点说……”
阿光不是不明白,而是担心她走了?偏锋。
可他?心里明白,顾影的神情,分明是下定?了?决心的模样,只怕是劝不回来了?。
顾影把手指放在唇上,轻轻点了?点。
“阿光,我和十几个?同学约定?好了?,我们不上学了?。为了?我们关心的人,我们要投笔从戎,加入李大帅的部队。保护平州城!”
阿光心里慌得不行?:“影子,你还是学生,打仗不是你想得这样!更何况李大帅的部队,也不是什么……”
“我意已决。阿光,你不要拦我。我今天跟你说了?我的去向,你不许告密。等到家?里人找不着我了?,你才能说。你答应我吗?”
阿光怔怔地看着她,心里翻腾着多少话,对?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却都说不出来。
他?觉得眼角发湿,满心说不出来的后悔,绕着心头。
“都是……我的错。”
顾影暂时?扫去了?心里的热火,温和地笑?了?笑?,问他?:“这是怎么说的?”
阿光小声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倾诉:“是我。我不该老是让你去看《彩楼配》的。”
顾影问:“为什么呀?”
阿光怔怔地数着:“过?了?《彩楼》,就是《降马》,紧接着,就得《别?窑》。我……我真是不该……”
嗓子里再也压不住呜咽,顺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赶紧埋着头,拿手按住眼睛,不想给她看到此时?的模样。
顾影正奇怪:“这不是应该的吗?戏里就是这么唱的。”
阿光再不说话了?。原地站了?一会,低头一把抄起热水瓶,急急忙忙转身就走。
走得可真快。灰黑色长袍,眨眼就没?入夜色,昏昏沉沉里完全看不到了?。
顾影知道?他?恼了?。
可她也没?办法。
她想让家?里人平安,想护着他?,她的心转不回来了?。
“对?不起……”她站在原地,深深叹了?口气,“希望它日,我荣归之时?,你能懂我今天的慷慨之意!”
第75章 守楼
从那天后, 阿光再也没看见过顾影。
他?本来好生伤心了一阵子,从那天两人的话里咂摸出许多变数,许多可能。可是, 这?会再去回想,悔之已晚。
日子还是过了下去。
缺了谁,都能过得下去。
这?一年的?夏夜,窗台下面那一排凤仙花, 依然像往年那样, 绽开了粉白的?花朵。
去年这?个时节, 大伙还拿着花瓣捣出?汁水来,自?己动手做了几盒胭脂来用。今年这?个时节, 花都开得?老了,花瓣边缘带了层枯焦的?黄边, 可谁也没有心思去摘了。
屋里头,王雁芙坐在通铺的?边沿上,唱报一个徒弟的?名字,就递过?去一张身契。被叫到的?徒弟就低着头, 红着眼睛接了,其余的?也发出?一阵压抑的?哽咽。
这?本该是春兴班的?旺年。
去年底, 春兴班才换了一处更?大的?茶楼, 挂上了水牌。今年来, 刚排了两出?热闹的?大戏,在堂会上露了脸, 留了名。
谁也想不到, 就在这?一切大好的?当口, 平地?遭了一场飞来横祸。
原是要从春兴班这?住处说起?。
王雁芙置办这?小院子,花费可不少。除去先?头交的?四成银钱, 余下的?都还欠着银号的?呢。她便将这?所院子的?房契和戏班的?箱笼行头等,作为欠款的?抵押,每个月按照本利相加的?数目,慢慢还着钱。
就在去年底,那银号曝出?了账目亏空,眼看可能要破产。银号大掌柜见势不好,竟然趁年关?之前,卷走了账上所有的?现钱,不知道逃到哪去了。
银号东家报了官,整个正月里都在四处奔走求存。三月时才磕磕绊绊地?转出?了一些债权,换到了一笔周转资金。不料银号危机的?消息不胫而走,储户们为了自?保,在四月里一窝蜂地?涌过?去,把储蓄撤了个干净,让空虚的?银号雪上加霜。
平京城的?初夏,显出?从未有过?的?潮湿和闷热。
五月,资金在各家商号里轮转,富者获其利,贫者受其累。春兴班院子的?房契在其中,就像江洋翻覆时,波涛里挽不住的?小舟,完全?无法自?主。
债权倒了一手又一手,最后落到东昌银号那里。
王雁芙刚得?了消息时,着实松了口气。
平州城里有些门路的?人,都知道东昌银号的?秘密。它明面上的?东家,是李大帅的?六位义女之一,手眼通天的?平京名媛,巩季筠。再背后的?掌控者,据说就是“上头”的?人了。
总之一句话,东昌是不可能像从前那家银号一样,说完蛋就完蛋的?。只要春兴班还能唱戏,就能慢慢还债,日子依然如旧。
不曾想,东昌完全?没有耐心,根本不愿打理这?些散碎的?烂账,也不曾交接账目,就派人前来通知了一声:“东昌银号现要收回这?处房产,你们限期搬出?去吧。”
这?怎么能行!
王雁芙辛苦半辈子,就攒下这?处院子,如今平白无故打了水漂,哪能甘心呢?
她辗转了关?系,托了人去缓颊,想要维持债务,继续还款保住房产。可巩季筠见多了千百大洋的?生意,还真没把这?小院放在心上,听了有这?事?,只当耳边风。
王雁芙只得?秉着一纸诉状,告到平京法院。
这?下,巩季筠终于正眼看了看春兴班。
这?一眼里,究竟有多少恶毒的?意思,春兴班师徒们在此时还是完全?不懂的?。
王雁芙这?官司打得?冤,恰似以卵击石一般。法院袒护豪强,审得?不咸不淡,把她的?诉求接连驳回了两次。有热心的?朋友劝她别再打下去了,她只是拿一口硬气撑着,不愿放弃。
她就是这?么样的?人,总是抱着最好的?希望,预备最坏的?打算。提前把身契还给徒弟们,是为了避免彻底输官司后,连这?一屋子活生生的?人也成了“资产”,就再没有活路可走了。
身契再多,也总算发完了。
王雁芙坐在通铺边上,看着徒弟们发红的?眼睛。
她自?家没有成婚,也没有要孩子。这?些她一手带大的?徒弟,名义上有一纸身契,实则都是她最亲的?儿郎。
世?情?险恶,小儿郎家被催着长大,谁也没有法子。
她稳住心神,尽量柔和地?讲着。
“明儿个又要开庭了。这?是最后一庭,比前两回都要紧。我一早要就出?门,你们好好吃饭,不要闹腾。
“如今你们年纪还小,拿了身契,别急着给出?去。珍惜自?由身,先?搭班一段时间,观察观察班里的?人。若是从上到下都有信用,好相与,再考虑入科深造。
“咱们一定要记得?,搭班就是半个外人,可得?谨言慎行。但也得?手眼勤快,遇上干活的?机会,别叉着手旁观。你们对别人实在,别人才会对你们实在……”
她平时教戏,严厉极了。就阿光来的?这?三四个年头里,眼看她手里藤条换了十多根。遇着徒弟偷懒、性子顽劣不服管教,她手下丝毫不会容情?,“啪”一下打过?去,当时就能鼓出?条血印子。
今晚,她像是把心都掏出?来了。说话的?音调软和极了,憔悴的?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给这?个抹抹泪花,给那个揉揉脑袋,眼神落在每个人面孔上,舍不得?离开。
第二天一上午,阿光都魂不守舍的?,心里总是隐隐约约觉得?,师傅这?次应官司的?事?有古怪。可究竟有什么古怪,他?又说不上来。
他?最近总是想起?,在他?尘封的?模糊记忆里,有谁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有人在操控这?一切……这?世?上之人,都是她的?耳目……”
说话的?人,声音和面孔都不大真切,可它确实在,一直在。奇怪的?是,他?竟追溯不出?这?话到底是哪来的?,是谁和她讲的?,他?又是怎么听到的?。
他?原以为,那是自?己小时候偷听了家里长辈谈论政事?,留下的?印象。可他?如今长大了,有些小时候的?事?已不记得?,唯有这?句话,在岁月的?洗练里,越来越清楚。
尤其是到了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关?口,他?脑海里便有个人在轻声说着:“只要改动一个念头,便可以推翻世?间许多因果?……只能迂回智取。”
奇怪的?是,虽说这?句话没头没尾,却最能让他?冷静。
一旦想起?这?句话,他?就觉得?,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那说话的?人对他?怀着唯一的?期待,和他?站在同?一边。
他?就知道,必须振作起?来了。
阿光心思纷杂,在家里待不住了,起?身就往胡同?口去,站在楝树的?浓阴下,往街上盼望。
“戏文里,金玉奴也是这?么盼望他?的?爹爹,可惜在门前遇见了莫稽。那厮心狠手辣,先?拿情?意诳住了玉奴,而后自?己做了官,便要害他?们父子的?性命……”
他?正觉得?这?个念头不详,却也来不及甩出?去。眼看一辆汽车停在面前,有利落打扮的?女子走下来,替车中人开了门。